打工生涯原是梦,梦裏不辨西东,梦醒方知岁月不居,自己已退出职场远远了。
第一份工作在尖沙咀上班,在香港地图上看,尖沙咀也不算位处西边,只是相对於日后的工作地点,尖沙咀便偏西了。有次在尖沙咀港铁站看标示附近街道的地图,发觉有一条街名完全陌生,当下一呆;尖沙咀自己最熟悉的了,怎可能有一条街从未听过呢?
我并非自诩是“尖沙咀通”,只因为在尖沙咀十载辛劳,度过了非常吃苦的打工岁月。其间大街小巷,都留下青春却苦涩的足迹。正值年轻,一切都分外深刻,以为尖沙咀已一一印记在心,无所不知了,所以出现一条陌生街道,也悚然以惊。
唸大学时逍遥无忧,失眠仅属偶然,体重有九十磅;踏足社会后,竟然要服食安眠藥才能勉强入睡,翌日又挣扎着方能爬起来,体重跌至七十六磅。十载光阴,箇中滋味,不堪回首。一株植物,从大学的温室移到阴冷的古楼,生命力渐渐枯萎,我才醒悟到问题已濒於临界。
东家不打打西家,民间俗语灵犀一点地湧上心间,瞬间发酵成力量,既然在那环境不但无法茁长,甚至奄奄一息了,又焉能再留?当下打定主意,投考政府。经历申请、面试,没多久,就在春花初绽的四月天接获聘书。转工、跳槽,原来并不艰难,关键在於决心。十年困於一个地方,触鬚不敢探问外面的世界,结果蹉跎了职途,捱坏了身体,此事深刻反映了我的怯弱。
离开西家,往东家上任,在观塘山坡上逡巡好几年。那时天天一抵达观塘港铁站,即刻就在麦当劳门口乘小巴,下班亦然;依着循环线的轨迹而行,轨迹以外几乎一片空白,观塘街巷全然不懂,与尖沙咀岁月刚巧相反。观塘的平实,跟尖沙咀的华美,根本就是两个世界。观塘港铁站对面有无数铁皮造的小贩档,鳞次栉比,每一档各有货色,都与民生息息相关:丝袜、内衣裤、拖鞋,钥匙、旅行箱……应有尽有。
至於工作性质,也颇有分别,我竟然学会处理行政工作,甚至独当一面,统筹大型活动,这的确是突破。一直以为自己只不过是传统文人,行政肯定非我所长,殊不知能力可以出於后天培养。圆规的一条腿立定了,另一条腿倘能自由活动,则半径可以越拉越阔,或能画出又圆又大的梢头月。
从病态到正常,从西家到东家,这一步,走得正确极了,安稳的前路印上了健康的步伐。
政府工作有时会调职,好几年后我从东调往更东的地方,下一站位於港岛东的筲箕湾。那儿傍着翠峦,青葱入目,最动人是滂沱黑雨过后,数条小瀑布骤然从天而降,雨水沿着山石潺湲而下,水声激激;飞瀑凌空而坠,如仙似幻,待山上积水耗尽,才仙踪渺然。
港岛的山色特别美,树木浓密,蔚然竞秀,从金鐘一直翠绿到筲箕湾。山色与海景各有风姿,孔子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我更爱山的秀气。人与地,真要讲缘分,在筲箕湾那几年我运气最好,那时才领略到打工生涯不一定苦涩,问题在於际遇与个人的心态。
几年后调往更东的将军澳,那处的氛围可真是“勤奋过度,灵活不足”,我的健康又渐渐撑不住了,终於提早退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记得从前有个风俗,长辈知道年轻人要踏足社会,便特意买一隻象牙或牛骨製的帆船相赠,寓意“一帆风顺”,寄望可谓殷殷。我这打工仔没有坐上顺风顺水的风帆,反而一路周折,常常碰壁;然而对飞黄腾达的人,没有嫉妒,这并非心胸豁达,只是发觉上天待我其实不薄,已给了我另外的补偿。仕途纵使殊不显达,然而从未尝过失业的苦况。而且从西家到东家,四个工作地点都得遇可亲可敬可爱的人物,天光云影般徘徊不弃。更何况,自问尽心尽力,俯仰无愧,也算得上立己立人。
梁启超先生说:“百行业为先,万恶懒为首”,职业、就业、立业、创业,莫不重要。职业,是一生基石。自立能力不可无,东家不打打西家那种自信和勇气亦不可缺。一旦察觉逗留原职,前景肯定不会亮丽,东家未可恋栈,西家若有所待,就快点东家不打打西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