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荔枝庄海岸。\作者供图
离港时未及运走的行李,M兄想办法寄回一些,其中有一本用衣物小心里好的画册——香港画家江启明先生笔下的《香港村落》。又大又重,不惜迢迢千里,我把它当作香港的美好记忆。
四分之三的香港,除了郊野山川,还有大片村落。香港乡村是“都市里的村庄”,移步即换,左脚都市,右脚乡村。主要分布在新界西贡、元朗、东涌等新市镇,出了港铁巴士,周边还是都市街景,半小时外已一派田园风光。大致可分新界农庄、离岛渔村两类,农庄以客家为主,渔村以蜑家为主。
无论农庄渔村,村村有历史追溯、家族传承,一村一姓或几大姓,村公所、祖祠、天后庙、学校一应俱全,村边湿地红树环绕,洁淨安静。大多古风犹存,原生态习俗和自然生态保存良好,比如新界大夫第,是文天祥后人聚居村,保存着雕梁画栋的高大祠堂,初到港时刘太曾带我探访。有的比较现代,精致小楼凭窗即景,出入有车,与海相邻,与牛为伴,比如西贡、贝澳一些村落。还有的因偏远渐趋衰落,只有几户老人留守老屋经营士多店,节假日儿女回来帮着打理,比如荔枝窝。屋村只要有居民,政府提供水电交通等基本设施,信件则在市区码头(如马料水)安置邮箱,由街渡代取代送。
香港乡村是“散装”模式。政府奉行“小政府大社会”治理理念,在法治基础上,还有村规乡约,彼此相安无事。基层偏重自治,村庄风格也自由,建成啥样、涂成啥颜色可尽情发挥,只对丁屋建筑层高和面积有要求(有丁权者每人一生可建造一座三层二十七呎/八米多高、每层面积不超过七百平呎的丁屋,即一座整体约二百平米的小楼)。行山人穿村小歇,来碗甜豆花公仔面,一些村庄成了必经打卡地。但村人并不热衷当网红,客来做生意,客走过生活,客来客走随缘随意。
走在香港村庄,恍若不是香港,恰恰也是香港。
海下湾——西贡市中心乘七号小巴半小时,至海下村口,也可沿海边行山而来。过去村民将牡蛎壳或珊瑚骨烧成石灰,用于建筑及农业,成为小村“支柱产业”。如今村边仍保留石灰窰遗址,而珊瑚和清幽水域则成了保护物。
自村口穿过一片树木即至海边。海水在这里成了一个小湾,缓流清浅,红树疏影横斜,小鱼透明,密如水草飘舞,时有大鱼跳出水面。斜阳投来,小洲沙幼坡柔。后来再去,发现小湾瘦成一道盈盈可握“小蛮腰”,水浅及踝,十步踏上沙洲,浅浅的脚印惊醒了小蟹溪流和藤蔓。
深涌——在香港,“涌”念作chong(河汊,branch of river)。去深涌有水陆和行山径三条路可抵。乘巴士至企岭下老围村下车,途经榕树澳村,步行一个小时可抵;或乘港铁到中文大学,在马料水码头乘街渡直达,也可乘街渡到荔枝庄,再翻山过来。
深涌号称“香港大草原”。原为一客家村落,后村人搬离农田废弃,成了一片湿地,是香港特有的斗鱼最大栖息地。一九九九年拟开发作高尔夫球场,保育人士紧急拯救,将沼泽地仅有的二百零二条斗鱼送到植物园。球场叫停,留下草地水塘三面环山。从此空谷草坪漫生,成了港人眼里的“茫茫草原”。
“草原”旁边就是大海,步行一刻锺到码头。可放马归山,可钓鱼海滩。山坳中只有一个士多店、一个废弃的学校。椰树下爽风习习,草长莺飞,一杯清饮,不忍思归。
荔枝庄——位于新界西贡半岛石屋山北麓,因曾有三棵巨大荔枝树而得名。但其看点是一亿多年前火山喷发留下的海岸岩石。
从马料水码头乘街渡半小时抵,沿码头岸边,岩石层层叠叠,乌黑如煤,大片青苔覆盖,坐在苔上,柔软如毡。行走一个时辰,不觉潮水悄涨,来时小坐的礁石,已没于海水之下。
荔枝庄有几户居民,老屋静幽,老牛閒散,屋前一株开花的仙人掌。此地过去有鬼魅传说,但所见一派岁月静好。一个村民从海边沿小径缓步返村,荷锄带月归的意境。路边大榕树下,几个市区来的年轻人搭帐篷露营。与其说鬼魅,不如说遗世之地。
还有大夫第文氏永平村,红色方砖指引来客出入村街,午后寂寞的少年骑着单车在小巷里飞来飞去,文家老叔在村口老树下擦着劳斯来斯豪车与访客搭话。
穿村而行,可与自然对话,与自己对话。画面之内是山水,画面之外是溪流鸟鸣蝶蝇低吟,才发觉原来安静也有声音。
某种意义上,村庄是香港这座都市的乡愁和诗意远方。即便不是原生故乡,走在其中,繁杂皆滤。由此不难理解,港人穿村行山成了共识性的“村瘾”“山瘾”,如这般怀想,也是过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