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电脑里储存着上万张照片,它们记录着岁月,却又良莠不齐,都是从相机、手机一股脑输入硬盘的,想着以后有閒再慢慢清理,去粗留精。也的确清理过,但因数量太大,每次都半途而废,因而,许多有瑕疵的照片,都侥幸存留下来。
然而,经年日久,等再去清理时,竟舍不得删了。
记得那年刚买数码相机,趁热带儿子去西安,刚进旅社就摆弄起来,随意一按快门,于是就有了这张照片:儿子疲惫不堪、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由于角度的缘故,照出一张扭曲的胖脸。背景更惨,是旅社污渍斑驳的墙壁、脱漆的木板床,还有一个老式暖水瓶。旅行归来,照片输入电脑,后来得空逐个整理,对这张印象最深,首当其冲是要淘汰的。可是,却下不去手了。看着这张照片,竟倍感亲切,觉得它承载了太多──初到远方的复杂心境;对数码相机的好奇;廉价的旅社、简陋的床;为了省钱,父子俩乘硬座火车奔波几千里……相比之下,那些兵马俑、大雁塔前的留影,固然是好,却远不如这张情感厚重。
还有的照片,也是百分百应该淘汰的。有次去江苏考察,同事给我拍了几张风景前的留影。他用U盘拷给我,我发现不止这几张,还有实地参观的、座谈的、路上行走的、几个人交头接耳的……只因画面里有我,他就全给了我。那是些什么照片啊,或是一个模糊的背影,或是半张脸,还有一张孤独的远景,仔细看才能辨认出是我。图省事,我一并扫进电脑,也是想以后清理。结果一拖再拖,好多年就过去了。当我再次打开,对这些照片陡生亲切──多么原生态,真实、随意、生动,那几张在风景里摆拍的,反而相形见绌,味同嚼蜡。
现在媒体发达,信息畅通,许多鲜为人知的影像资料得见天日,比如伟人、名人早期的影像,在网上广泛传播,很有看头。有的只是合影中一张模糊的脸,有的则是一闪而过的身影,或者只言片语的演讲,不过才几秒锺。这种影像,在当时,连摄影者自己都觉得失败吧,似乎也没什么意义,谁能想到,若干年后,它们成了被后人喜爱的珍贵资料──似乎,比他们在主席台上、舞台上的正规影像更有嚼头。
生活中也有许多同质的事── 童年因淘气脸上留下的疤痕、一直想选择性遗忘的失败初恋、初见世面时的糗事等等。儿子三岁那年,我去塞罕坝开会,随身带去一本书,准备路上看,打开后,发现书页被涂得乱七八糟,好像画的是些小黄瓜、小葫芦?不用说,这是儿子的杰作。好好一本书被弄污了,很是影响阅读。我喜欢读书,更爱藏书,这样的书怎么收藏?心想,先凑合看,回去就扔了,然后重购一本。回家后塞进书橱,就忘了这事。多年后,再次打开这本书,那些涂鸦扑面而来,洋溢着稚樸的童趣,我眼窝就一热──那可是三岁小儿的“墨宝”,不可重现的“艺术”。捧着这本书,仿佛欣赏一幅被名家题过跋的名画。
人活在世,留存的每一个印记,都会慢慢演变出意义,当时,它们就像是完美生活里的碎石、沙粒,但经过时间的熬製,却成了一粒粒碎钻,虽非价值连城,却带给人质变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