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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风物谈/登泰山记\胡竹峰

2025-05-07 05:01:56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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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来泰山,春意生发,满目新绿,山脚刺槐格外青嫩,松柏却蔚然苍翠。桃树无拘无束,一朵朵在枝头肆意怒放,花瓣朝天,不管不顾,无法无天,却依然简洁安静。

  山太大,映衬得水格外浅,沟沟壑壑盈盈一洼清流,不像四月天。或许因为泰山太老,临近谷雨兀自带着三分白露的秋意,让我第一回体会到秀色苍茫。车蜿蜒而东又曲折向西,腾挪之间,只是一路向上向前。地势慢慢高了,迎面风凉,果然高处不胜寒。

  南天门前人南来北往,来来往往,不知道这些人来此作甚。有人来此封禅,有人来此登高,有人来此为名,有人来此逐利,有人来此求子,有人来此安心……一时颇有些感慨:

  上上下下,熙熙攘攘。

  浮云遮望眼,作茧缚皮囊。

  逐流弃己,为何而忙?

  心怀蒙尘垢,眉目泛空茫。

  朝朝暮暮逐高阁,

  觅觅寻寻忘路航。

  且向泰山赊月色,

  灵台拂拭见神光。

  我的血脉里有渤海与泰山的,外祖母堂屋那副对联好像刺在前胸后背:

  皖水洋洋源归渤海,

  泰山岌岌支发潜阳。

  时间太久,久到不知多少年。想像那些个先人,拖家带口,一路南行,逐水而居,村落日常。他们的行囊,或许有块泰山石,一定有块泰山石。

  几回起心想带走一块泰山的石头。泰山石敢当,古人说泰山石祛风、防水、辟邪、止煞、消灾、可压一切不祥,所谓“师猛虎,石敢当,所不侵,龙未央”。

  书架置一块泰山石,泰山就在我家了。到底着相,于是破执,一花一草一叶一木也没有带走。但我知道,从此泰山就刻在了心底,给我星辰可摘的气魄,给我惟天在上的庄严,给我置身霄汉的快意,给我仰观俯察的品藻,给我天地同攸的凌然。

  恰好身上佩戴有一枚高古玉,后人称为三才环。三才者,天地人。掌中三才环温润如春日的地气,恍惚触到先祖行囊里泰山石的棱角。轻抚环身,这是秦汉旧制啊。凭此一物,走在泰山,分明感觉天地人就此共通,心思顿时陶然顿时旷达顿时骀荡。

  泰山的好,第一好在石刻,凹痕里积着前朝日色。岱顶大观峰的碑刻各有佳妙,“五岳独尊”更是众星捧月,我偏偏对古越卧龙山樵子张泰那一句“我对青松云作伴”情有独钟,难得閒适在焉。

  泰者,大也,泰山虽大,丰隆不臃,巍峨自有清癯,偏偏骨相在焉,这是泰山的禀异。石头是山之骨,土地是山之肉,流水是山之筋。有山丰腴,肉相肥焉;有山嶙峋,脱略骨相。不如泰山如此骨肉相间。

  身在此山,心在此山,第一念及的古人不是秦始皇,亦非汉武帝,而是班超。史书说他燕颔虎颈,飞而食肉,有万里侯相。斯评也能用来形容泰山,如此方才是祭天之地,如此方才是大灵之地。

  上到峰顶,登高远望,极目之下,心里一眼见到黄河。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总疑心当年夫子是站在黄河边发此感叹的。

  黄河浊浪未改河声,泰山浓绿不脱骨相。

  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笔者登泰山而小自家。实在,不登此山也知道自己的微弱与渺小。人生百年,好似白驹过隙;身高七尺,不过芥子尘粒。

  人登高山,是登山,也并非登山。每每一级一级,上到高处,四顾苍茫,天地尽收眼底,方知从前所见不过一隅。此境非俯视,非仰观,而是与云气相吞吐,和山色共沉浮。极目之下,不全是眼力所及,更是心胸所容。

  暮色围上来,要下山了,又过南天门,晚风掠过耳际,竟与童年外祖母摇蒲扇的凉风殊途同归。遥遥看见石阶几丈远的山崖一株桃花,是白桃。四月黄昏天光下,初放的花蕾有些瘦弱,有些单薄,风吹过,枝头又多了几分瑟瑟,如古画在暮色中颤抖。我是那花,那花即我,有些瘦弱,有些单薄,却依旧每一朵向阳朝天。

  同登泰山者,鲁人王川、王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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