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髮垂过耳。”
曾经,我无法将这个蓬头乱髮的流浪者形象,跟中国历史上的一个伟大诗人联繫在一起。或许是一种浪漫预设,影响了我对诗人的潜在想像。随着阅历的增长,我对於诗,对於诗人,有了更多认识,才蓦然惊觉正是有了那一段颠沛流离的经历,让他开了眼,看到大唐帝国太平盛世后面的真相──“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那一年,四十四岁的杜甫好不容易讨到一个卑微的官职,可是当他从京城回到奉先时,听到的却是家人的号啕大哭,年幼的小儿子已活活饿死。这就是天宝年间的社会现实,连年开边征战,穷兵黩武,百姓苦於战祸徭役,民不聊生。安史之乱爆发,唐明皇仓皇出逃,他也开始了一生中最艰难困苦的岁月,离乱漂泊。有一天,他投宿在石壕村,正好遇到官府抓夫。差役拍门,家裏的老翁慌忙翻墙而走,老妇人打开门,即被差役厉声训斥。老人声泪俱下诉说家中苦况,三个儿子都去了服役,一个儿子刚捎来信,说两个兄弟刚刚战死。家裏除了一个还在吃奶的孩子,已没有男丁,而孩子的母亲连一件可以出门的完好衣服都没有。纵使如此,差役还是把老妇人带走了。这一夜,诗人一直隐隐约约地听到幽咽的哭声,到第二天早上,家裏跟他告别的仅老翁一人。这就是著名的乐府诗〈石壕吏〉。诗人身处一个飘摇动荡的大时代,真切地感受到民间疾苦,而他也边走边看,又如实记录所见所闻,於是有了“三吏”“三别”,而这些非虚构社会实录也铸就了他的“诗史”地位。
“万里悲秋常作客”,诗人大半生都在漂流浪迹。在同谷,一家人饥寒交迫,只能捡橡树籽、挖土芋充饥。诗人的手脚冻裂,皮肉坏死,衣裤短得盖不住小腿骨。直到流寓成都,才盖起一座茅草屋有个暂时的安身之所。栖身这破败草堂,他做的是“安得广厦千万间”的梦,只要天下寒士都能安居,“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这就是诗人的胸襟,以己之苦,度天下人之难,心怀苍生代生民发言。终於,我懂得了诗人为何为诗又何为。他非因身逢盛世而留名,乃因直视人间苦难而伟大。
逢周五见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