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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牛迎新春·送祥瑞》著名画家杭中吉

2021-02-01 23:36:35大公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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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简介】

杭中吉,1954年生,江苏省宜兴丁山人。现为中央文史研究馆书画院研究员、宜兴书画院执行院长兼国画院院长、宜兴市山水画协会会长、中国美协宜兴写生基地常务副主任、上海文史馆特聘研究员、无锡市美协理事、中国山水创作院院士、江苏省国画院特聘画家、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一级美术师、宜兴市荆溪紫砂艺术院院长、天津兰慧苑文化艺术中心总顾问。2014年被评选为当代30位最具学术价值与市场潜力国画家。

意象山水与冲淡之美

文/杭中吉

意象山水是我对自己山水画的命名,顾名思义,其画淡若意象,其境空灵、纯净、典雅。

上世纪90年代末去黄山写生,途中遇大雾,江山隐在雾中神秘极了,我不知是性中喜清空之境,还是被有无之景所兴奋,从此便有了要画这种意象山水的冲动。此后十多年间我反复思考、探索,近年来方画了一批意象山水,从此便一发不可收,逐步形成意象山水的图式。

90年代为了解决自然丘壑与笔墨间的关系,我无数次地走进自然,观照云烟中的林岚丘壑,总结和观察古人先辈们是如何完成这一转换的,为自己的山水画从客观转换到以笔墨表现为主体做淮备。要将意象山水的意境表现为清空淡荡而富诗意必须读通两本书。一本是大自然中的千山万水,一本是山水画史中的经典杰作,即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是也。然后通过自我的学识修养进行取舍、融合、发现,逐步形成自己的胸中丘壑,创建自家面貌的山水画。可染大师有一印语“所要者魂”,就是山水画家一定要画出感人的意境,没有我法,没有自己强烈而独特的感受,是难以画出有意境的山水画的。

历史上有很多山水画作品都表现过意象中的林泉丘壑,《山水纯全集》中记载王洗论李成山水时说“烟岚轻动,如面对千里”,说明李成山水画表现的就是意象山水。后来倪云林、董其昌、渐江等将烟中山水转换成笔墨淡境,更是将水墨淡境发展到极至。其实淡一直是中国艺术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最早庄子就说过“澹淡无极,而众矣从之”。明代董其昌论诗与画都以淡作为最高标淮,他说“作书与诗文,同一关披,大抵传与不传在淡与不淡耳”。他还解释淡,“质任自然,是之谓淡”。淡即自然,张彦远认为自然者为上品之上,古人重淡,就是崇尚自然,古今变化大矣,但人们向往自然的审美要求却是一致的。

“淡”,作为审美形态及审美范畴的内涵如下:

(一)虚静。“虚”,是“淡”的首要的本体性品格。《老子》论“淡”,虽然不是针对文学而言、而是针对“道”而言,但他却以“虚”与“淡”紧紧地联在一起,甚至互誈、互训。老子在将“道”描述为“淡”的同时,亦将“道”描述为“虚”、“神”、“恍惚”、“窈冥”、“不见”、“不闻’、“不得”、“无状”、“无物”、“不见其首”、“不见其后”,等等。

司空图对“冲淡”这种美学形态和美学范畴的描述和规定,充分地抓住了“虚”的特征。其《诗品?神淡》日:“素处以默,妙机其微。饮之太和,独鹤与飞。犹之惠风,荏苒在衣,阅音修葟,美日载归。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这里的“犹之惠风,荏苒在衣”,言“春风冲和浩荡,在可觉与不可觉之间,只觉襟袖飘扬,好像没有刺激到皮肤,通体绝无不适之感”。这里的“阅音修葟’,言“长竹微动,其清和,其境幽静,身经其间,一声两声,遭之于有意无意之间”;尤其是,“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脱有形似,握手已违”,更是稀寂之至,若有若无,似有实无。郭绍虞《(诗品>集解》曰:“愚者求此冲淡之境,即使偶有形迹相似,然而一握手间已违本愿。恍兮惚兮,微哉微哉!”可见,司空图笔下的“淡’,其主要特征在于一个“虚”。正由于“淡”的主要特征是“虚”,(“微”、“匪深”、“愈希”、“已违”),而“虚”其实又是一种“空灵”,所以,司空图在《与极浦书》中又大加赞许地说:“戴容州云:‘诗家之景,如兰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此显然是谓一种空灵之美。而这,也正是宋人严羽所发挥的“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莹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空灵”,也可以说是“清空”;“清空”与“质实”相反。张炎《词源》曰:“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他认为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而姜夔词如《疏影》(“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暗香》(“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等则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可见,“清空”也是一个“虚”(“无迹”),也是“淡”。

“淡”,又与“静”紧密相关。司空图标举“淡”,同时赞许王维、韦应物的诗“澄澹精微,格在其中”(《与李生论诗书》),王维、韦应物的诗歌风格,可以使人明显体会出“静”的特征。以王维为例。其《鹿柴》(“空山不见人”)、《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等诗作,所展示的艺术境界都是“静”的:探山老林,空无一人,苔鲜自生,芙蓉自发,松间明月,石上清流……好一个宁静的世界!而那一两声音响〔“人语响”、“竹喧”)、一两处躁动〔“清泉石上流”、“莲动下渔舟”),正成了“静”的拱托、对比、反衬、强化(正所谓“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淡”与“静”的这种关系,古人早有强调。如,方回称苏辙诗“静淡有味”。成玉硐亦将“淡”、“静”并提曰:“调子贵淡静”,“唯淡静有度、飘扬合节乃妙,”。托名王维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要求画面上“渡口只宜寂寂,人行须疏疏”,可以让人体会出,其艺术境界是既“淡”又“静”的。尤其是“淡”与“静”,其实早在《老子》那里已结下不解之缘。

(二)素朴,这是就色彩、色调而言的。“淡”意味着艺术境界的色调不是大红大紫,五彩缤纷、光怪陆离,不是那么鲜艳灿烂、光彩夺目。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司空图阐述“冲淡”一格,第一个字也就是一个“素”字。司空图为阐解“冲淡”的意思而设制的艺术画面里,其基本色调是素朴的。那春风(“惠风”)、那长竹(“修葟”)、那飞鹤、那天地之间阴阳会合冲和之气(“太和”),以及由这些而有机构成的整个艺术天地,都没有色彩绚丽、光焰浓烈、炫睛夺目的因素和效果。有学者指出,由于求“淡”所以,“大概说来,写世情不如写林泉,写花草不如写松竹,写丽日不如写朗月,写睛不如写雨。

一提到“淡”,人们自然会想到陶渊明,陶渊明诗风被人们公认为“淡”。如,钟惺《古诗归》清和婉约之气在笔墨外,使人心平累消,王圻《稗史》称“陶诗淡”,蒋薰《评陶渊明诗集》也说陶诗“极平淡”等等。

〔三)平易。“淡”,更多地与“平”相连,谓之曰“平淡”。宋代梅尧臣《依韵和晏桐公》之所谓“因吟适情性,稍欲到平淡”、《读邵不疑学士诗卷》之所谓“作诗无古今,惟造平淡难”,宋代葛立方《韵语阳秋》之所谓“陶潜、谢眺诗皆平淡有思致”,“到平淡处甚难也”,元代揭傒斯《诗法正宗》之所谓“若学陶、王、韦、柳诗,则当于平淡中求真味”,清代黄子云《野鸿诗的》之所谓“理明句顺,气敛神藏,是谓平淡,如《十九首》,岂非平淡乎?”等等,均持“平淡”之说。

“平淡”之“平”,是“平易”的意思,指的是这类作品不修饰、不雕琢、不绳削、不做作、不搜奇抉怪、不夸张其辞、不故弄玄虚。若写物写事,则“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着手成春,如逢花开,如瞻岁新,真与不夺,强得易贫”(《诗品?自然》),道得眼前真景,不加强求,一任对象之自然而然、天然发露;若抒情言志,则率性而发、信口而出,如天机自动、天籁自鸣,为其有之,是以似之,如云之因行而生变,如水之因动而生文,以不期然而然之,直是“萧子显所谓‘有来斯应,最不能已;须其自来,不以力构”’〔马位《秋窗随笔》)。总之,平常语,浅近语,家常话,口头言,平易近人,通俗浅显。也正是周紫芝《竹坡诗话》中所说的“冲口出常言”。

论“平易”,人们最为推许的仍然是陶渊明,因此我们仍以陶诗为例,从陶诗的风格特征可以进一步准确领会“平易”的含义。“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户庭无尘杂,虚实有余闲。”这哪里是诗?这分明是在和乡邻拉家常!“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这哪里是诗?这分明是一番平常俚俗的自言自语!“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农务各自归,闲暇则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这些,都实在是村言俚语、平淡无奇!这正是胡仔《苔溪渔隐丛话》所评“?~…又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又曰“霭霭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大率才高意远,则所寓得其妙,遂能如此。如大匠运斤,无斧凿痕”。蒋薰《评(陶渊明诗集)》亦称其《移居》日“直是口头语”。所谓`无斧凿痕”、“口头语”云云,就是用家常语、说家常事,它最准确地道出了陶诗“平易”的特征。

上述几方面本体性特征,从根本上决定了“淡美”的高品位。

淡意味着两层意思,一是指精神上的淡,一是指视觉上的淡,只有两种淡融在一起,才能产生空幻而有深意的淡境。精神上的淡主要是淡泊名利,最大限度的与之保持距离,古人往往通过登山临水、漱石枕流达到远尘、洗心的目的。从精神上进入淡境,我辈现在有更好的条件,通过天文望远镜就可心鹜八极、神通天地了。视觉上的淡就是淡化物象,淡化点、线、面、墨、色之间的冲突,使之在有无变幻中明灭,其根本表现物我交融的生命气息。但如何从淡中见分明,淡中见厚实,淡而恢宏,淡而阳刚大气则是意象山水要解决的课题。苏东坡说“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可见淡是从极绚烂中得来。我想不热爱生活,不关爱生命且自私自利的人是不适合一味求淡的,否则只能求得阴沉之气。古人强调“惟造平淡难”,就是说一个人的人品、修养、生活、心胸都还不到高度,是很难真正领略到淡境的。我们看王维的一首诗,“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其诗意清空明净,但全从动中得来,如句中落、空、惊、鸣都是有声音有动态的,其中充满了生命的喜悦和对生活的激情,一切又都发自天然,让人回味不已,这就是一种了无痕迹的修养。

笔者认为,“淡美”的高品位,具体体现为以下四方面:第一,“淡美”,是一种与物质功利性拉开了最大距离的美“淡美”,由于以上所述的“虚静”、“素朴”、“平易”,从而也就意味着它最大程度地淡化了作为对象的形相、状貌、质地的因素。这样,我们就可以看到,“淡美”之“淡”,就是对物质功利因素的摒弃、排斥、否定,同物质功利性拉开了距离;“淡”的程度,与其同物质功利性的距离成正比;审美形态越“淡”,就同物质功利性因素的距离越远。事实上,就个人来说,其一,崇尚“淡美”的人,总是同时表现出对物质性欲求和功名利禄的轻视和淡漠。如果说,陶渊明诗风是“淡美,的典型性标志的话,那么,恰恰是陶渊明,自称`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孟浩然也说陶渊明“林园无俗情”;除了陶渊明之外,王维也尚“淡”,而王维正是“物外常独往,人问无所求”〔黄庭坚《题摩洁画》)、“与世淡无事,自然江海人。,(王维《晦日游大理韦卿城南别业》;)韦应物尚“淡,,而韦应物正是“杨柳散和风,青山淡吾虑”(韦应物《东郊》)。此所谓“俗韵”、“俗情”、“世事”、“虑”等等,都是指物质功利性的存在以及关乎这种存在的观念、意识。

其二,即使是同一个人,当他在仕途上、在名利场上角逐而最终败下阵来之后,于物无望,于欲无生,于功无求,于利无争,这时,物质性功利“疏远”了他,他也“疏远”了物质性功利,于是,便自然而然地尚起“淡”来。如苏东坡等人就是这样的例证。就整个民族来说,如果说,尚“淡”是中国古代独特的、其他民族不十分具备的审美意识和审美观念,那么,也正是由于中国古代文化对物质性、功利性的淡漠和轻视,清心寡欲,淡泊功利(“何必日利”、“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等等),造成了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生产力低下、经济落后,然而,如此沉重的社会历史代价,却赢来了文学艺术尚“淡”的审美情趣、审美观念。就艺术作品来说,“淡”而又“淡”,“淡”到无色、无味、无形、无质、无状,便越来越失去物质功利性成份,越来越失去“用”的价值功能,越来越成为一种抽象的符号,成为一种纯粹的“形式结构”,从而越来越成为“意味”的载体,成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从而越来越具备和凸现了美的品格。审美是超越,首先要超越的是物质功利性。“淡美”,以其对物质功利性的最大距离的超越,使它具备了美的高品位。

第二,“淡美”,是和生理性快感拉开了最大距离的、心灵深层所体验的美“淡美”的如前所述的“虚静”、“素朴”、“平易”等特征,其共同性的实质就是生理性感官刺激的淡化、弱化。这体现在两方面,其一是就作为对象的作品文本本体而言,其二是就作为与对象相对应的主体而言。就其一而言,“虚静”,意味着不具有过多的“有”、“实”,不具有过多的形相、状貌、质地,尽量地舍弃或回避剧烈的动荡、冲突、进裂、喷发,尽量地避免大体积、大跨度、大密度、高速度、强动感;“素朴”,意味着对象在色彩和亮度上均构不成对主体的强刺激,尽量避免亮色调、暖色调,尽量地呈现出冷色调、暗色调,不让对象“焕发”出炫目的光辉;“简约”,意味着对象在数量关系上表现出“小”、“少”、“省”,甚至“残缺”、“破损”,避免丰褥和繁富;“平易”,意味着对象在动态上、力度上表现为平缓、自由、萧散、洒脱,没有峥嵘突兀,没有奇险磋峨,没有金戈铁马,没有剑拔弩张。就其二言,“淡美”正以其“虚静”、“素朴”“简约”、“平易”作用于主体,所以,也就不能对主体的诸如眼、耳、鼻、舌等感觉器官发送出较强的信息,不能对这些感官构成较强的刺激,主体感官从而不致产生较强程度的兴奋。这样,从作者与作品的关系来看,“淡美”之作并非作者感觉器官受到强烈刺激、产生强烈兴奋的产物;从接受者与作品的关系来看,“淡美”之作并不能给接受者感觉器官造成强烈的刺激、产生强烈的兴奋,从而最大程度地减弱和避免了感官的快适。

而感官快适的减弱和避免,正意味着心灵深层体验的加强和加深。这是心理学的最基本的原理:心理注意的分配问题。在人的心理活动和心灵世界中,某一方面的兴奋必然导致另一些方面的抑制,某一方面的抑制必然导致另一些方面的兴奋。感官神经的冲动,感官快适的满足,必然导致心灵深层体验的淡化和弱化,反之,感官冲动、感官快适的淡化和弱化就给心灵最深层的体验创造了充分而又必要的条件。正是基于这一原理,老子、庄子为了实现对宇宙本体的心灵体验(其实是对自己内心世界心灵奥秘和生命本体的体验),才那么坚决地否定和反对形相声色对眼耳鼻舌等感官的刺激;而这,正揭示了尚“淡”的审美趣味和审美意识的最深层的审美心理学机制。前人每次论“淡”,几乎无不突出“淡”中之“味”、之“意思”、之“余意”,即为此理〔此所谓“味”、“意思”、“余意”云云,都是指心灵深层体验的过程和结果)。事实上,“淡美”这一审美形态、审美观念、审美范畴,之所以未能形成于中唐以前而只能形成于中晚唐时期、鼎盛于宋代,那正是因为中晚唐尤其是宋代,从消极方面来看,封建社会江河日下的不可逆转的颓势,封建专制对人性的压迫和压抑的加强,使得知识分子再也不能像魏晋六朝时期那样自由洒脱,那样任情纵欲;从积极方面来看,自先秦而汉魏而隋唐,人文成果的世代累积,为宋代文人提供了丰富的精神食粮,陶冶了他们的旨趣和情操,孕涵茹养了他们的心灵世界。这两个方面合铸了一个不幸中的万幸:宋代文人在相对地失去了外在的物质性世界的同时,却得到了和拥有着无限丰富的心灵世界。这一效应,必然导致审美情趣和审美观念上的尚“淡”。感官快适性的美(“浓美”、“艳美”)和心灵深层体验性的美(“淡美”),两者相比,前者毕竟较多地附丽于生理性快感,后者毕竟最大程度地摆脱了生理性快感的“纠缠”,因而,后者较前者,是更深刻、更高雅、更纯粹的美。“淡美”,正是这样而具备了美学的高品位。

第三,“淡美”,是一种无限的美“淡”,以其形质之“无”,意味着“无限”。因为,任何“有”,都意味着有限性、局限性、规定性,正所谓“有形则有分,、“分则不能统众”(王弼语),就音而言,若为“宫”,则必不能为“商,,、为“角’,、为“徽”、为“羽”;就色而言,若“红’,,则必不能为“黄”、为“橙’,、为“紫’、为“青”、为“蓝”;就形而言,若为“圆”,则必不能为“方”;就味而言,若为“甘”,则必不能为“辛”,等等。但是,一个“无”,固然什么都“不是”,却反而由之而可以什么都“是”。“夫道之无语,名之而无名,视之而无形,听之而无声,则道之全焉。故能昭音响而出气物,包形神而章光影。玄以之黑,素以之白,矩以之方,规以之圆。圆方得形,而此无形;日黑得名,由此无名也”。老子之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等言论,其实也可以、也应该反过来读(理解):“无形”为“大象’,“希声”为“大音”;此所谓“大”,即“无限一,“无形”就是“无限的象”,“希声”就是“无限的音”,等等。这都决定于、昭示了一个深刻的精彩的艺术辩证法:“少则得,多则惑”(《老子}));“无”,就是最大的“大’、最大的“全,’,就是无限。“淡美”,因为其形质部分被尽量“撤除”,这实际上就等于逐渐让它减少有限性、局限性、规定性,从而使它逐步趋向于、接近于无限性,正由于此,所以,“意在五色,则意象乖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相反,“意足不求颜色似”(陈与义《墨梅》),“画家朱粉不到处,淡墨自觉天机深”(元好问《秋溪戏鸭》),“绘事必以微茫惨淡为妙境。……正此虚淡中所含意多耳”(李日华i(仑画》)。美术如此,文学亦然。“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陶渊明),“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王维),“独鸟下东南,广陵何处在”(韦应物),“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宗元),等等,这些诗句,其所展示的境界,“淡”则“淡”矣,却分明包涵着无限的底蕴。元人戴表元《(许长卿诗)序》说:“酸辛甘苦之于食,各不胜其味也。而善厄者调之,能使之无味。?~一无味之味食始珍”,这正说明了:某一种特定的“味”,便不胜其“味”;而“无味之味”,便是最“珍’的“味”,无限的“味”,最美的“味”。宋人包恢《答傅当可论诗》日:“故观之虽若天下之至质,而实天下之至华;虽若天下之至枯,而实天下之至腆”。文学上的“淡美”,就这样以其无限性,而具备了美学的高品位。

第四,“淡美”,是一种体现着宇宙生命本体的美“朴素有两种:一种是原始的,来自贫乏;另一种则生于过度,从滥用中觉悟过来,古典作家的有名的朴素,他们的组合的赤裸和那距天真很远的纯洁,只能产生于那些过份的丰盛和贮蓄着过多的经验的时代之后,由那对于太富足的厌恶而引起把它们化为纯精的概念。”(保罗?梵乐希语)中国古代文学所形成和崇尚的“淡美”,显然是后一种,“不是太古时期的原始朴素性”,“而是在历史上的艺术活动中结品出来的洗炼了的单纯性。”(今道友信《东方美学》)这也正是苏轼所说的“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实非平淡,绚烂之极也,”(《与赵令畴书》)王世贞《书(谢灵运集)后》称谢灵运为“稼丽之极反若平淡,琢磨之极更似天然”;葛立方《韵语阳秋》指出,“大抵造语平淡,当自组丽中来,落其华芬,然后可造平淡之境”;黄子云《野鸿诗的》指出,“苟非炫烂之极,未易到此”;刘熙载《艺概》指出,“学书者由不工而求工、继由工求不工。不工者,工之极也”;董其昌《容台集》指出,“诗文书画,少而工,老而淡”;袁枚《随园诗话》指出,“诗宜淡不宜浓,然必须浓后之淡”;等等。这些论述都表明,“淡美”之`淡”,是由“稼丽”、“炫烂”锤炼而来的,是落尽了“华芬”之后而形成的。

那么,关键在于,落尽了“华芬”,其最后结果是什么呢?是宇宙大生命的本体的显现和呈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在矮蚁,在梯稗,在瓦璧,在屎溺;葱葱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一云行雨施,花开花落,草长莺飞,一切都是宇宙大生命的本体所衍化的生动活泼的表现形态;然而,同时,这一切具体的表现形态都是瞬间,都是偶然,只有宇宙大生命的本体才超越时空,超越相对,超越偶然,才是最高层次的真,才是一切生命之所由孕、之所由出。“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日静,静日复命”;“故常无,欲以观其妙”(《老子》);“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其与万物接也,至无而供其求,时骋而要其宿。(《庄子》)这就意味着,“淡”,以其“归根”、“复命”,呈露出宇宙大生命的本体、宇宙本体性大生命,从而具备了美学的高品位;“淡美”,是一种高品位的美。

冲淡之境的意象山水是最令我神往的境界,我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当今生态环境是一切都越来越变暖的时代,徐复观先生提出“人类是需要火上加油性质的艺术呢?还是需要炎暑中的清凉饮料性质的艺术呢?”我很希望我对意象山水能像徐先生所说的那样是清凉饮料般的艺术,能为生活在这个不断升温的地球上的人们带去一些清凉意,则此愿足矣。

责任编辑:李孟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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