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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记

2019-07-28 04:24:19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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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湖南桃花源景区已面向遊客开放

  老者坐於船沿的长櫈,一旁的甲板上,一对翡翠绿色的藤条与篾条编织而成的柿饼形状的箩筐,半掌宽的一根黄竹扁担,仰面担在上面。邻座,也是一位老者,树根似的手,盘根错节一般,盖住双膝。这位老者旁,一位老婆婆小心翼翼地护着一尺盈余高的一隻纸箱,纸箱裏,她正解开来看,刚买来几隻小鸭。

  他们的对面,一个小孩,妈妈牵着孩子,也上了这一艘渡船。孩子美美地咀嚼零食,看着你。小孩的旁边,一位或许我们在任何一条江边常常会见到的那样的驼背老媪,老人花白短髮,趿着拖鞋,低低的草帽,彷彿将她的背,压得愈发弯了。

  船夫也是一老人。

  船下,是沅江,发源於贵州苗岭,流经千山万水,来到洞庭湖水域—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湖南省境内的,桃源县。

  我,仅是一位旅人,一位过客,来桃源县,看“故人”。

  (一)

  去了多个景点。秦谷、桃花山、五柳镇。去五柳湖看实景剧。也去桃花山中品擂茶,观三日同辉,拜谒渊明祠,看自古以来文人墨客,当年留下的残简断碑。去看一种从未见过的方形竹。於山中一处名“水源亭”的池边,长时歇脚,彷彿是在等,等旧时山风,待旧时的人,抑或小兽飞禽,能现身一见。

  擂茶,很符合禅宗公案中,“喫茶去”,那个时代的一种古茶。茶、芝麻、花生、绿豆、生薑、还有几味草藥,放入碓窝擂,擂成泥,加上食盐,用滚水冲饮。很喜欢吃擂茶时,那满桌子佐餐的小菜,一小碟一小碟,几十种,都是寻常百姓家的小鹹菜。包子馒头也都荸荠大。欢喜得不知从何下手,直是看。

  桃源繡,据介绍是湘繡的前生。月华般的光洇氤氲,离尘的况味,买来寄回家。

  在秦谷中的一片“良田美池”间,那日,一位皮肤黝黑的青年,一袭浸着汗渍的短款汉服,他从田埂上赤脚走过。后来发现,他是这山谷中一处景点的演员。他们是这裏原住民吗?有人回答,是。那麼,是不是耕作之余,这位青年以及留於山谷的那些村民们,他们每日会为遊人演出?秦歌汉服,耕作,舞蹈,已然他们日常生活中的一种常态?或者是说,因了这个景区的开发打造,农业时代人与土地和谐相处的那种传统生态秩序,他们有幸被这个时代选中,正在尝试着,在替我们找回?

  舞蹈时的他们总露齿,清越地笑。

  (二)

  “桃花源”,是一千多年前的东晋时代,归隐士大夫陶渊明的心灵依址。《归去来兮辞》中,隐士吟:“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为了生计,他几番出仕,又几番辞官。而最终他提笔“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田园即将荒芜,我得归去了。

  “宅边有五柳树”,自号五柳先生。《五柳先生传》中,隐士揶揄,“(吾)閒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世间本无“桃花源”,因而隐士,决定在自己的心底,构建。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便捨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

  一个乌托邦。被虚拟的那个武陵人,那位渔人,行船误入陶氏心中的那个理想国。渔人—标下记号,而终不能返。后有高士,终其一生,寻寻觅觅,也因病故,此事,遂再无人问。

  在桃源县的桃源山上,不经意间你常常会看到无数某个时代的追“梦”人,他们留下的诗文。王昌龄的《武陵开元观黄炼师院三首》,其中这首,心思最为幽秘,“先贤盛说桃花源,尘忝何堪武陵郡。闻道秦时避地人,至今不与人通问。”

  (三)

  清晨醒来,心有不甘。

  在这裏,人会生出一种错觉来。似曾相识,某一瞬你不知身在何处。

  背包出门。差不多还有一个小时时间可供支配。你往景区入口方向走。要来地图,早起的几位保洁工,也来帮助出谋劃策:这裏,白鳞洲,四面环水。可乘渡船过沅江。洲上人,自古以来生活在那裏。去看看,是不是你要找的“原住民”。

  “叫我老万吧”。

  老万从前是村支书,景区规劃了村莊土地,如今他成了景区的管理人员。他骑着摩托载我到沅江边。“船票,五元。”他挥着手。

  老万安排接我的人,骑着摩托来到岸边。男孩子黄爱鳆,他该带我如何开始一段在这座静静村莊的遊览参观呢?“我想去看看老房子……”於是我们来到了第一个“景点”。一个礼堂。

  苏式风格的建筑。近半个世纪的岁月浸润──时光,彷彿使这座礼堂的每一片红砖显得安静。两层楼高的正门立面,一枚五角星,高高别於拱形的墙顶。“农业学大寨”,三扇窗户间,寓意“朵朵葵花向太阳”的几朵向日葵,阒然沉静。圆柱后的一扇门,默默深锁。锁上生锈。透过门缝看进去,一个舞台。台下,列队式,列着几十口棺材──村民们借存的老木。还有几件大型农具。

  “这裏允许土葬……”爱鳆说。

  在万婆婆的家,你坐在灶台前,火钳,吹火筒,闭火炭的甕。屋角,是刚从地裏摘来的黄瓜、茄子、小葱。裏屋,锄具挂满一墙。几口早已失了原色的木箱,一面重彩手绘的“喜鹊闹梅”好看的衣柜。你去拍照,婆婆跌脚,“醜死了……”。“醜”死了的这个家,无论从哪裏望出去,衬着青翠的菜地,都是一幅画。屋外几隻小狗摇尾。

  这样的灶台前,你会想起费孝通那一辈的人。他於《乡土中国》中记:“初次出国时,我的奶妈偷偷地把一包用红纸裹着的东西,塞在我们箱子底下。后来,她又避了人和我说,假如水不服,老是想家时,可以把红纸包裹裏的东西煮一点汤喝。”—那是一包,灶上的泥土。

  二十五岁的爱鳆,曾在四川凉山修过水电站,如今这位回乡的大学生是村裏年轻的“党建联络员”。他的胞兄,睡在右屋,昨夜捉龙虾──大学毕业后如今也回乡试养龙虾,一早渡江赶集去卖龙虾了。他住左屋。堂屋的木墙上,是他与兄长儿时留下的“书法”,重重叠叠的“天地国亲”。

  “天地君亲师”,辞典裏这样註释:中国儒家祭祀的对象。古代祭天地、祭祖、祭圣贤等民间祭祀的综合。发端於《国语》,形成於《荀子》,在西汉思想界和学术界颇为流行。明朝后期以来,崇奉天地君亲师更在民间广为流行。

  爱鳆的婆婆,那时洗了桃子,递给你。这双巧手,将两把她用於裁剪生活的剪刀,随手挂在床“门”上。“门”,有如古宅,有门墩、门楣,月圆式的门洞周围,工匠细细手绘了凤凰、仙鹿、寿桃,以及人世的种种绚丽繁花。床建在木踏上。

  这架“退一步”的老式床,这个家,传承了二百多年。院裏的一株香樟,爱鳆的爷爷讲,也有二百多岁了。

  这样的老物,爱鳆说洲上人家并不鲜见。

  这个小院裏遮天蔽日那株香樟旁,南瓜藤爬上鸡舍,几头玉米穗子从墙外探进头来。石阶上的木盆裏,是刚宰了一半的猪食料,豆角。鱼池和龙虾池,於院外镜子一般,映着云头。说话间不知何时,爱鳆的爷爷锄地去了。

  要赶路。急於要回宾馆。摩托车辗过的水泥小径,据说是村中唯一的一条公路。水稻、丝瓜、芋头、黄豆、玉米、浮萍,地上晒的是萝蔔片,路途所见,你一一念出声来。一如儿时,诵读课文。这个……你指着一排老屋前的“小树”?“是棉花。”爱鳆说,“这是我幺爷爷的家”。他忽然像老人家叮嘱晚辈一样,“我们这裏的人,若当年要做新被子,当年才种棉花。若当年不做呢,就不种……”我们这裏的人,若当季想吃什麼菜就种什麼菜,若不想吃,就不种。你在心裏按爱鳆的语式逻辑笑。

  江边,坟茔处处。偶见新幡。四平方公里,户籍人口一千多人,常住人口三百多人的村莊,爱鳆们的先祖,世世代代长眠於此。这裏,北宋画家宋迪笔下的“潇湘八景图”之一─《渔村夕照》,据说是目前风景区唯一还未开发的村莊。“是真正的桃花源”,爱鳆笑。

  与一位走得热昂昂的老人,在码头一同等船。铁皮桶裏,一隻比碗口大的甲鱼。老人昨晚抓来,他是要渡江去卖。

  上岸后的水湄边,几位候船要回洲子上的老人看着你,急忙问,你从哪裏来?然后他们争相告诉,“农业学大寨”几字,是当年村小老师写的。葵花,是外来工匠画的。他们一同开始追忆,从前,洲头有一所小学堂,洲尾有一间小寺庙……

  从前,家家都有一条小小木船,夕阳下,江面扁舟点点,渔舟晚唱……

  (四)

  赶往白鳞洲的船上,老者打开那隻柿饼形状的箩筐中,那一瓶卖得仅剩一点的老鹹菜给你闻。渍过盐的鹹菜,乾乾的,碎碎的,一如同儿时你的外婆做过的那种炒鹹菜的香。时光香。

  那日湖南作家王跃文老师,给同行的文友学两位乡下老人见面,一位问,“饭—否—?”一位答,“未—曾—”

  不知两位至今仍以古语问安的老人,乡居何处?距离“诗经”时代的“渚”,今天沅江之上这样的“洲”──沅江之上这座“最大的江心村”,多远?

  “下周,就要动工了。”年轻的爱鳆临别时说。我没问他哪裏将要动工。相信“真正的桃花源”,文脉流芳的这座古老小城,会越来越好。一如既往的好。

  我从哪裏来?

  如同那位误入“桃花源”的武陵渔人。若再去,确定,自己不会迷了津渡?

  作者简介:熊莺,散文作家。著有非虚构散文集《你来看此花时》《远山》。作品曾获丰子恺散文奖。现供职四川省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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