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哈哈集团董事长宗庆后。/记者 姚勇摄

改革开放四十年,大浪淘沙，潮起潮落，许多曾经红极一时的品牌已从公众视野消失，许多叱咤风云的传奇人物陨落或沉寂……这些上世纪末起于草根的商业巨擘中，宗庆后是少有的坚守至今的企业家。

将娃哈哈从校办工厂发展成目前中国最大的民族饮料企业，娃哈哈集团董事长宗庆后认为娃哈哈的成长离不开改革开放。“40年来，我一直认为企业要想做强做大，就一定要坚守实业强国信念，坚持立足主业，不能好高骛远，更不能幻想一夜暴富。”但40年后的今天，宗庆后则认为企业要发展仅靠敢想敢拼已远远不够，而是既要想干、愿干、积极干，又要能干、会干、善于干。

宗庆后专访对话实录

大公网：可否很简洁地概括改革开放对您个人或中国意义和价值?让您感受最深的是什么?

宗庆后：改革开放最关键的是打破了平均主义的“大锅饭”，鼓励老百姓自主创业创造财富;另外引进了外资，培育了中国的制造业;整个国家也逐渐从站起来到富起来了。对我个人而言，改革开放给了我一次创业的机会，也给了我一个发展事业成功的机会。

大公网：您是42岁开始创业，什么样的心态促使您会有这样一个转变?

宗庆后：我17岁就上山下乡到农场去了，在农村呆了15年，直到1978年顶替我母亲回城的。1978年年底，十一届三中全会提出要把全党的工作重点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提出了改革开放的基本国策。我回来那个时候，相当多的老百姓还是吃不饱穿不暖的，物资相当紧缺。因为农村也是吃“大锅饭”，干多干少一个样，所以大家都不出力，社会生产力没有解放出来，后来没过一两年农村就开始搞土地承包责任制了，很快粮食就大量丰收了，各种粮票、油票等票据也就“下架”了。

后来就是城市改革，开始工厂是经济责任承包制，这样一批工厂就搞起来了。接下来对外开放引进外资，带来了大量的资金和技术。尽管外国核心技术我们没得到，至少把制造业和出口带起来了。外资在本国生产的时候是有市场的，无非是利用中国的优惠政策，包括低廉的劳动力成本。那时候中国工人几十块钱一个月的工资，因而外资可以获取更大的利润，所以他们纷纷把工厂开到中国来了，同时产品又卖回原来的市场上去。

应该说改革开放四十年让中国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现在我们有了3亿中产阶级，生活条件包括住房条件也都改善了。我们原来一家五个兄弟姐妹再加父母，住在十几平米的房子里，我们三个兄弟住在小阁楼，本来房子就不高，要平躺着上去才能睡觉。现在居民的住房条件也改善了，老百姓生活也改善了。虽然说现在还有一部分贫困人口，但总的来讲国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且中央现在提出要精准扶贫，打赢扶贫攻坚战，因而我相信全国老百姓实现全面小康社会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大公网：改革开放解放生产力，最显著的现象就是民营企业的发展。娃哈哈在起步的时候有没有曲折的发展过程呢?

宗庆后：娃哈哈最早是做保健品的，我们当时的产品是针对儿童厌食现象开发的“娃哈哈儿童营养液”，而且打出的广告就是“喝了娃哈哈，吃饭就是香”，现在的年轻人可能当时知道。由于产品功效显著，因而很快畅销全国供不应求，我们一个小厂的产能远远无法满足全国市场，到了1991年，在省市政府和领导的支持下，我们搞了一次开全国企业改革先河的举动，那就是兼并了国营的杭州罐头食品厂，这在当时也是很有名的，是“小鱼吃大鱼”。

1991年杭州娃哈哈食品集团正式成立，娃哈哈开始了规模经营/娃哈哈供图

杭州罐头食品厂当时在全国范围内也算是罐头食品加工大厂，一开始这个罐头厂的产品主要是出口美国的，八十年代末由于美国制裁，一下子没有生意了，企业资不抵债，员工工资也发不出来。娃哈哈是有生意没产能，罐头厂是有产能没生意，因而如果我们把它兼并下来，两个企业的问题就都解决了。但是这个想法一提出来，就遭到了来自各方面的激烈反对。因为那时候小平同志还没有发表南巡讲话，企业改革的进展还很不明显，全社会都在讨论“姓资姓社”的问题。娃哈哈当时就十来个员工，外加100来个农民工、临时工，要兼并2000多人的杭州罐头食品厂。这个消息传开了以后，就说是瓦解国有经济，等于说我们是在搞“资本主义复辟”，所以当时压力也挺大的。

一开始，政府提出让我们收下罐头厂在职员工的500人就好了，也不用花钱的。结果舆论一出来，压力就大了。后来我们索性把2000多人都收下来了，当时500名退休员工工资还没有社会统筹，因而都是企业自己发的，于是我们连厂里的退休工人也全部收下来，总共花了8000多万元的代价。当时除了把2000万的国家投资还了以外，罐头厂原来在银行的贷款和欠债也全部处理掉。而且通过娃哈哈员工带动罐头厂的员工，我们用了仅仅28天就拉起了一条营养液生产线，兼并后三个月罐头厂就扭亏为盈了，所以还算是比较成功的。

然后，我们的产品比较畅销，但也满足不了2000人的工作，所以当时就开发了果奶。后来发现果奶打开市场以后比罐头销路更好，所以就转向了饮料，这些年也一直坚持把饮料主业做强做大。现在老百姓收入提高了，对消费需求档次也提高了，有点营养过剩了，也出现了一些亚健康问题。所以我们也在积极响应国家号召，努力实现高质量发展，正在开发一系列保健品解决老百姓亚健康问题，这也是我们的主业今后发展的一个重要方向。

娃哈哈儿童营养液由于效果显著，受到消费者的认可和抢购，迅速在全国范围内打开市场，成为畅销全国的拳头产品/娃哈哈供图

大公网：娃哈哈与达能的合作及分歧，曾被媒体誉为改革开放以来最大的国际商战，现在回头看您认为为什么在那样的时间点会有这样的事件他里面有没有一些偶然或者必然?

宗庆后：当时和达能合资，也是国家号召引进外资。达能是世界知名食品饮料企业，我们也想通过合作促进自身发展。娃哈哈当时效益比较好，并不是合资救命，所以跟对方谈判的时候，谈的条件也还好，我们提的四项原则，包括我们负责经营，商标要用我们的商标，不能够辞退我们的员工，退休工人工资要保障等等。

对方最后也答应了四项原则，但一开始对我们经营也不是很放心的，提了很多限制条件。后来我们越做越大，而且又是按照中国实际情况在自主经营，达能怕再做大更控制不了我们，所以就大幅降低了对娃哈哈继续投资的力度，对我们提出的产能不足、要继续新设工厂的要求也屡屡拒绝，让我们找代加工单位来解决，他反而投了光明等跟我们竞争的企业，投了很多。当时我们也提出了异议，他们也没有买账，后来我们想你不投也没关系，我们就按照你们的要求来代加工，现成的代加工厂没有我们员工就自己集资设立，产品统一通过合资公司销售，同样分担销售费用，并不占合资公司半点便宜。这些达能通过他在娃哈哈派驻的财务总监、和会计师事务所每年给他的审计备忘录，都是一清二楚的。所以他后来指责我们所谓“擅自设立非合资公司侵占合资公司利益”，完全是颠倒黑白。

从这些事情来看，应该说我们中国人，第一，要依法经营，要遵守契约精神，签了的合同就应该执行。第二，有理也不用怕，被人家欺负我们也要斗争。当时全世界都很关注这场官司，确实在全世界也很有名。

大公网：您是改革开放后第一代企业家，这代企业家更多是从实业做起，现在大家越来越多提到一些新的商业概念，对于这些新经济您是怎么看待的?

宗庆后：我认为实体经济的发展，是人类社会生存和进步的物质基础，因为只有实体经济才是创造财富的经济。在晚清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时期，就有很多有识之士提出了“实业救国”的口号。而当前我认为应该是“实业强国”的时候了，习总书记也多次指出要高度重视实体经济健康发展，特别强调“大国重器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我认为新经济的发展，确实是社会进步和技术进步的产物，但归根结底都应该是为实体经济的健康发展服务的，而不是反过来损害实体经济的发展。

娃哈哈智能工厂，入选首批工信部智能制造试点项目。实现了生产线的生产全过程自动化与智能化/娃哈哈供图

大公网：您认为后来的企业家应该有什么样的战略规划?

宗庆后：第一代民营企业家起点都比较低，企业档次也比较低，当然有些也发展起来了也比较有规模。第二代民营企业家视野跟老一辈不一样。老一辈是靠艰苦奋斗，他们肯定不是那么想，有的也不太爱搞实体经济，实体经济确实也很辛苦，所以观点也不太一样。他们可以进入高新知识产业，金融产业他们是比较喜欢的。

但我想总归是要有人去搞实体经济的，如果大家都不搞实体经济，人怎么活下去。有很多传统产业是解决老百姓衣食住行的产业，因而我认为永远是朝阳产业，关键是你能不能做好，能不能适应消费者不断提高的需求，如果全社会都去搞虚的不搞实的，我看人类也生存不下去。

大公网：说到实体经济，娃哈哈在饮料领域的成功和对渠道控制把控是分不开的，现在随着便利店、商场、电商等等的介入，可能使得批发和流通渠道的生存空间大大被挤压。您认为这方面如何应对?

宗庆后：电商实际上是一种新的销售模式，直接卖到消费者，照理来讲成本比实体渠道销售更高。电商正常去做对零售业是一个补充，而且给消费者提供了方便。特别是农村，把农产品通过电商卖出去，也可以解决销售渠道的问题。因为农民的信息往往不对称。

但现在有些电商是花钱买流量，烧钱买流量，把你的东西采购来，再便宜卖出去，等他把市场做大了以后他又提价了。这种做法我认为是不好的。我想最后还是要回归到实体商业上来。人总归要有一点生活乐趣，总要去逛逛商场。哪怕现在商场商品受到电商冲击，但是餐饮生意也挺好的，娱乐场所生意也挺好的。现在电商又在收购实体零售业了，因为它没有物流也做不下去。

电商对我们冲击小一点。因为饮料附加值比较低，分量比较重，他现在亏钱卖我们的产品，但是他也不能一直亏下去。像服装这些行业受到的冲击就太厉害了。但我认为今后实体零售业还是会重新发展起来的。

2017年11月娃哈哈举办三十周年庆典/娃哈哈供图

大公网：现在媒体说您“73岁再创业”,当前有很多年轻人20多岁就开始创业，对于他们有什么建议?

宗庆后： 我当时是到42岁有机会了才创业。现在年轻人创业我认为挺好，但可能有一个误区，他们认为做老板才叫创业，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喜欢什么行业制定下自己的发展目标，脚踏实地去努力，我认为都是创业。同时，我认为创业也不不可能一帆风顺的，如果你的方向正确，你应该坚定不移脚踏实地的一步一步做起。

大公网：你现在每天工作时间仍然是十几个小时，生活上也是非常节俭，出差也会选择高铁乘坐二等坐，一定要比较的话，您觉得现在的工作和生活习惯和以前有不同吗?

宗庆后：以前我在农场的时候，那时候是开山造田。后来我自己创业的时候，刚开始也是蹬三轮车。现在主要是脑力劳动了，在体力上肯定轻松点。脑子越用越聪明，你不去用它可能智力就不够了。我经常跟我的员工说，你要不断地学习。把你放在深山老林里，把你封闭个几年，你可能说话都不会说了。现在做习惯了，如果你不干活反而感觉有点无聊了。

我现在把烟也戒掉了，酒从来就不喝，也很少应酬。所以，我现在身体还好，因为生活比较正常，也没有铺张浪费。我从小苦惯了，我母亲当时一个月小学教师40多块钱，5个孩子，我父亲是失业，家里本来就很苦，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去农场也是很苦，工资很低，体力消耗很大，当时粮食还不够吃还要买黑市米，也是很艰苦的。艰苦惯了以后，习惯就很难改变了，确实来讲也比较节俭。

至于说坐二等座，我觉得现在有些观点不太好，坐二等座有什么不好?有些有钱人可能有点奢侈浪费，社会上就认为有钱人就应该怎样。我认为我应该永远把自己当做一个普通人看才对。

大公网：浙商可以说是改革开放过程中十分重要的一个群体，您本人也是浙商的杰出代表。您如何概括浙商的品质精神?

宗庆后：浙商应该说是敢于创新，而且是比较讲信用，比较敢闯的。浙商在国外有300万，国内外地有300万。过去说浙商“四千精神”，现在是第一是要讲依法经营，第二个要听党的话，只有共产党能救中国，也只有共产党能够让中国从富起来到强起来。然后，要敢担当，承担社会责任。

民企一开始确实是为了自己的生存为战，为了改变自己的生活而战。但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后，我认为多的钱是都社会的，返给社会也好，再投资增加就业也好，给国家增加税收也好，这是理所应当的。“富起来”本身就得益于改革开放政策。小平同志当时说，让一部分地区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先富帮后富，实现共同富裕。习总书记提出的精准扶贫，全面奔小康，这是必须要做的。大家都共同富裕了，这个社会就和谐了，你的财富就会受到尊重。中国民营企业家确实是到了要为社会多做贡献的时候了。

大公网：中美贸易战现在也是沸沸扬扬，您如何看待?

宗庆后：我认为中美贸易战国家最终还是要拉动消费，不要搞光靠廉价出口发展经济。现在中国3亿中产阶级该消费也都消费完了，车子房子都有了，拉动不起来大的消费了。所以消费重点成了旅游和孩子的教育。但还是要看到，还有很多人没有富起来，现在脱贫的标准也很低，如果能解决老百姓的收入提高的问题，让尚未成为中产的十多亿人消费拉动起来了，经济还会高速发展，也不用光靠出口了，省得人家一天到晚说我们在冲击人家市场。

大公网：娃哈哈企业的发展史，您认为对于提高中国内地营商环境有什么没有什么借鉴意义，或者能够提供什么解决方案?

宗庆后：应该说中国的营商环境越来越好，现在面临的问题就是审批制度改革。目前很多事情还是需要政府审批。中央也要求改革审批制度。以前审批很难，审批后没人管。现在是要调个头，审批要放开，但是要定出标准，企业符合标准就去干，政府要加强事后的监管。企业的发展离不开政府的支持与帮助，浙江“最多跑一次”的改革让我们看到政府在这方面的决心和行动，但审批制度的改革应该持续不断的深化下去，为企业的发展提供更多的便利。但这个转变确实也很难。经济要放活，让企业自由发展自由竞争，没有竞争企业不会进步，但是要公平合理正常的竞争，而不是不公平竞争。中国的企业也不怕竞争，越竞争越发达。

大公网：40年既是一个总结时刻也是一个起点，展望未来下一个10年甚至20年您有什么期许?

宗庆后：坚持改革开放、坚持以人为本，我认为国家会发展得更好。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提高老百姓收入，要扩大分配，让老百姓消费起来，这样经济会发展得更快。现在中央强调要抓实体经济，三大攻坚任务是防范控制金融风险、环保、精准扶贫，把这三大任务做好了，我认为整个国家还会有更好的发展。特别是在扩大内需方面多下点工夫，实际上去年消费这一块增长是比较大的，第三产业发展也是比较快的。我认为生产效率提高了以后，第一、二产业所需要的人少了，多下来的人怎么就业，就去第三产业，为第一、二产业服务。但如果第一、二产人员收入不高，第三产业就难以发展。

大公网：能不能请您评价一下香港资本市场作为金融中心这方面的优势，包括香港应该如何发挥这方面的优势?

宗庆后：以前刚开始改革开放的时候香港作为外资进入中国的一个跳板，当时也带动了香港经济的发展，现在外资可以直接深入到中国内地了，不需要这块跳板了。但香港以前也是世界的金融中心，可以为国家经济发展提供服务，所以香港还是有很多机会的。

另外，香港政府有一部分积累，我认为香港应该利用自己跟世界广泛接触的优势，发展一些高新自主产业，解决香港居民的就业问题，提高香港居民的收入问题。现在全世界普遍存在一个问题，年轻人收入偏低，对前景不是很看好。香港有这个基础是不是在这方面多考虑一点，让年轻人有一个希望。

大公网：娃哈哈在海外布局方面有什么规划?

宗庆后：现在我还没有走出去，因为我们这个行业是人口越多市场越大，中国是最大的人口市场，我们在国内能够占领市场就可以发展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