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吉林长春南湖公园秋景。\新华社
一九三七年,后来写出了反乌托邦小说《1984》的乔治.奥威尔作为国际反法西斯主义者联盟的战士,参加了西班牙人民抗击弗朗哥政权的斗争,值得提及的是那是一次全世界正义力量的大集结,在国际反法西斯志愿者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著名的名字──海明威、聂鲁达、安托万.圣埃克苏佩里、罗伯特.卡帕、阿瑟.库斯勒、安德烈.马尔罗、白求恩等等。奥威尔当时的名字是埃里克.布莱尔,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讲述了自己的前线生活:“记得我在靠近阿尔丘比尔的壕沟里放哨的时候,在严寒中我经常一遍又一遍为自己背诵霍普金斯的诗《菲利克斯.兰德尔》──我想你知道这首诗──以此来打发时间。”那是一首有关如何面对死亡和怎样与命运和解的诗,也是一首有关生命意义的诗,奥威尔在战壕里背诵这样一首诗,当然不只为打发时间,他是要从中寻找自己面对死亡的勇气。
读到这个片段时,我的脑海里立刻想起美国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那句为人熟知的话:“诗歌的高贵在于,它是来自内部的暴力,保护我们抗拒外部的暴力。”没错,在现实层面上,诗歌会改变我们的内心,苦弱时想起“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郑燮《竹石》),我们会振作精神;迷茫时想起“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李白《行路难.其一》),我们会豪气干云;困于时局时想起“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雪莱《西风颂》),我们会多一分与逆境抗争的韧性;囿于心胸和眼界时想起“当你启程前往伊萨卡/但愿你的道路漫长/充满奇迹,充满发现”(卡瓦菲斯《伊萨卡岛》),我们或许会重新为自己确立一个更跌宕激越的人生愿景。简单说,诗歌会通过改造我们的精神世界,增加我们面对外部世界时所需要的能量和勇气。诗歌不能移山填海,但是被诗歌力量感召和充溢的人却可以创造奇迹,这在人类早期诗歌中就体现得非常充分。比如在《诗经》中就有这样的诗句:“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邶风.柏舟》)、“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小雅.天保》)、“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小雅.十月之交》),而《楚辞》中更有“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屈原《离骚》)这样的伟大诗句。古希腊诗歌中也能找到与之相似的句子,如“既然庸庸碌碌也难逃一死,何不奋起一搏?”“我的生命是不能贱卖的,我宁可战斗而死去,也不要走上不光荣的结局,让显赫的功勳传到来世。”(《荷马史诗.伊利亚特》)
为什么是这样呢?因为人之所以能成为万物的灵长,根本原因在于除了灵活健壮的肉身和高度发达的智慧之外,人还是一种复杂奇妙的精神性存在──人会为自己的生存构建意义,这样就可以忍受难以想像的痛苦去达成超越个体生命的伟大目标;人会用审美活动去塑造自己的生活,所以人生不但有饱腹之欢,还有弦歌之乐;人会编年纪事,从历史的废墟上眺望明天,而不是像其他生物只能把简单的趋利避害的因应之策刻录在基因里。从这个维度上说,诗歌是人类精神的最高存在形式,是人构建自己精神生活的基础材料,是人在面对生存挑战时为自己创造的永远不会缺位的精神盟友。里尔克在《安魂曲》中曾写道:“因为生活和伟大的作品之间/总存在某种古老的敌意。”所谓“敌意”其实是一种超越和批判的精神力量,它是伟大诗歌的本质与灵魂,是支撑人类在外部与内部的多重暴力冲击下,不至于匍匐于大地的不朽骨骼。
当然,人类的精神生活不只有冲突和挑战,也时时需要检讨和省思那些无处不在的迷乱和偏执。一个有意思的例证是被称为“9.11诗人”的亚当.扎加耶夫斯基,他是继米沃什和辛波斯卡之后的又一位出生于波兰具有广泛国际声誉的重要诗人。二○○一年“9.11”事件发生后,九月二十四日的《纽约客》上发表了他的诗作《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引起巨大反响,虽然这首诗并不是专为“9.11”而写,但在人们被无以复加的愤怒所裹挟,被宛若地狱的灾难场景所震惊的末世情绪中,扎加耶夫斯基沉静理性的声音不但纾解了人们的哀痛,同时还把残缺世界的另一面──值得珍惜的诸般美好一 一陈列:音乐、野果、红酒和虽将遗忘但仍可期待的漫长旅程。那么,就让我们一起重温一下这首感人诗作吧:
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想想六月漫长的白天,
还有野草莓、一滴滴红葡萄酒。
有条理地爬满流亡者
废弃的家园的荨麻。
你必须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你眺望时髦的游艇和轮船;
其中一艘前面有漫长的旅程,
别的则有带盐味的遗忘等着它们。
你见过难民走投无路,
你听过刽子手快乐地歌唱。
你应当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想想我们相聚的时光,
在一个白房间里,窗帘飘动。
回忆那场音乐会,音乐闪烁。
你在秋天的公园里拾橡果,
树叶在大地的伤口上旋转。
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和一只画眉掉下的灰色羽毛,
和那游离、消失又重返的
柔光。
你看,诗歌呈现真理的方式并不靠逻辑或数据,它只是把那些我们生命中不可删除的部分摆放在眼前,你读着它,脑海里不断闪现那些曾经让我们流泪的时光,就会觉得生活即便存在痛苦,也必须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