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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你我生活里的哲理──《日常的深处》评介\谷中风

2024-04-22 04:02:19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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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日常的深处》,王小伟著,中信出版集团。

  你有没有为经常吃外卖而自责悔恨,或被24小时在线的社交媒体绑架而苦恼,又或许为那些囤在家里舍不得扔又用不上的东西唉声叹气?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副教授王小伟的《日常的深处》(中信出版集团,2023年)从这些日常生活中的问题出发,带领读者在深刻的思考和会心的微笑中,展开了一次妙趣横生的哲学之旅。

  哲学因其理性常给人冰冷的感觉。作为一本以哲学思考为主要内容的书,《日常的深处》却很让人共情。

  具有共情力的哲学分析

  我想,这是因为书中的话题是我们每个人都曾经历的。而以高冷的科技哲学为专业背景的作者对哲学的认识又深接地气。他认为,“哲学如果是一堆概念,把听众侃晕,那哲学家和饶舌歌手是没有差别的,拚的主要是语速和愤怒。哲学应该有另外的样子,它要不就去找世界的根本结构”,“要不就去回应每个人生命中非常具体的真问题”。本书的三个部分十二章,从衣、食、住、行、打印店、录像厅、医院、电视、手机、微信等中抽取真问题,并加以解读,在琐碎中完成了意义的思考。

  比如,书中指出,智能手环“把走路本身变成了步数竞赛,把行走的内在价值再一次抽空了。走路变成了锻炼身体和炫耀体力的工具,仿佛不为这两个目的走路的人就不配走路一样。这种想要搜集自己一切痕迹的癖好形成了一种‘量化自我’的文化。”“打印、复印使得文字失去了这种感觉,文字变成了纯工具。”而在传统的书法活动中,字体字形、下墨浓淡、章法安排本身就传达着字符以外的内涵。因此,古文读起来凝练简洁,富有韵律感,让人感到文字本身具有某种超越性而不仅是可以随意调用的工具。

  同时,作者把自己的生活经验融入文中。他回忆了童年时代的电视、录像厅以及看译制片、港台片的经历,反思在给孩子穿衣问题上和家里老人的分歧,从长期通勤的生活中对比大城市的道路和乡村田埂小路在人文内涵上的区别……这些人生故事去今未远,引导读者顺着作者的笔重新审视用惯的物品、过惯的生活。

  立足中国文化的现实反思

  任何现实的思考或批判总以一定的观念或价值为立足点。在本书中,作者立足的是包括中国人的宇宙观、人生观在内的文化体系。本书的思考主题是“人”与“物”的关系,作者提出,“东方人对天下万物抱有很深的感恩的情怀,物在俗事上与人交往,而不是纯粹地被拿来使用。”他认为,中国人的心灵从来没有把物仅仅当作一个简单的工具,把人和物割裂在两个存在领域,而是视人和物为根本上联系着的,彼此亏欠着的。

  在讨论食物和吃的章节,作者提出了“宇宙节奏”的概念。“现代人生活在机器节奏中,时间按照工厂时钟的方式匀速流逝。但在适应机器节奏之前,中国人生活在宇宙节奏中。”宇宙节奏藏在二十四节气里。按此节奏,“时间不是均匀的,也并非处处相等、一去不回;时间是一个轮回,是一系列物事的指针,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这种描述时常是精准的。“中国人在这种宇宙节奏中做着农事,舒缓地生活着。在这样的节奏下长出来的食物,味道才可能是真诚的。”讨论房子和家时,作者提出,中华传统里没有“啃老”一说,因为儿孙和老人都是“香火”中的一缕,作为代际承续的一个整体,谁都不是独立的个体,互助是天经地义的。

  中医和西医自近代以来已经争论百馀年。作者在书中提出,“西方医学泰斗的科学兴趣要大过救人的热忱。”被称为“医圣”的盖仑提出,做一名合格的医圣需先学天文学和几何学。这两门课都事关永恒超越的知识。可见,盖仑把医学看作一种普遍性的知识。“医生本应对治疗具体的病症感兴趣,哲人才对普遍的知识感兴趣。这两种身份在盖仑那里却是统一的。”张仲景是盖仑的同时代人,亦有“医圣”之称。他的趣味始终在治病救人上,因而他的《伤寒杂病论》在阴阳五行的理论上对疾病分类和辨证施治作了细致的阐释。“治病的道理是假的,但相信了假道理,却有真疗效”。

  这些充满灵光的洞见既照彻日常生活的肌理,又帮助我们以生活化的方式理解中国文化本身,促使我们从自己的生活本身出发,重新走入中国古人的精神世界。

  文风睿智诙谐似王小波

  通读全书,我为其中弥漫的文化乡愁所感动。书中有这样的文字:“春天和夏天的田埂与秋天和冬天的田埂,色彩上的差别是显而易见的,土质的软硬也大为不同。而如果突降大雪,田埂则会陡然消失,大地一下变成单数,以白皑皑的整体形象出现。田埂作为小路具有厚薄、软硬、干湿、浓淡、动静、有无等多种属性,比起只有通堵之分的高速来,要立体得多。”作者还敏锐地发现,满大街跑的共享单车,压根就没有后座,也没有前槓,它的长相就拒绝载人。而“当年的二八大槓买回家当然不仅是为了满足男性的个人需要。它有非常坚固的前槓,后座所使用的钢材也非常稳固。”那时的自行车常承载着一家人。“在八九十年代的路上,一个常见的景象是,丈夫骑着车,妈妈抱着孩子坐在后座上。如果有俩孩子,还有一个要坐在前面的大槓上。一家人坐上车,还有空同时驮一些物品。”这些内容提示我们,本书是以20世纪后半期至本世纪的历史进程为背景的,而这也正是中国社会从物质匮乏向丰富大转变的时期。因此,作者对物的观察和思辨,充满了历史意识。从物及其意义的变迁中,他揭示出了历史与人文的悖论。在这样的视角下,前文提到的自行车将家庭紧密凝聚在一起,它能够帮助组织生活关系因而具有意义感,共享单车则丧失了这一功能,完全成为通勤的工具。

  因为历史意识的介入,本书对流行文化的分析也有了批判的力度。比如,作者在追溯手机的使用史后指出,“现在它早就不是通信工具,手机实际上是一种平行世界生产机,使得日常生活中的大部分内容都被数字化了。在这个过程里,我们当然获得了一定的便利性,但是在传统社会中,现实生活总是要求我们的身体做物理性的移动和参与。手机的逻辑却让我们认同虚拟现实比物理现实更加真实。物理诸要素、各种身体性的互动被认为是一种限制,需要立即割除。”同时,作者对一些习以为常的观念进行了辨析。一般认为,微信等网络社交工具促进了“分享”。我们在朋友圈里晒图、点赞、评论,并把这些当作分享。但作者认为,这只是“炫耀”。分享的本义是切割、舍弃,不是让人羨慕,而是将一部分东西分享给别人,从而形成稳固的人际关系和社群感。分享的本质是“在一起”。而微信带来的只是虚假的分享感。“人们通过呼朋引伴、互相点赞和彼此吹捧来组织各种活动,让人觉得好像并不缺乏真诚的连接。然而,每个人内心深处所感受到的常是微信所带来的社交负担,而不是分享的愉快。微信并没有让我们‘在一起’。它对真正分享的替换,就像杜鹃在喜鹊窝里下了蛋一样,一直在到处,并且可耻地发生着。”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作者的文风。且看这些段落,“生活真正有趣的活动通常都是过程性的,和起点、终点无关。比方说吃饭,几点张嘴、几点擦嘴是无关紧要的,重点是吃的过程。如果有人要把几点吃完饭当成乐趣,那他不是个狱警,就多半是个神经病。”“我在淮北见过一所佛庙改的学校,看门老头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一段钢轨,吊起来敲得叮当响,当作上课铃来用。大爷原是驻庙僧人,庙改校后还俗。以前敲木鱼,现在敲钢轨,实现了业务无缝衔接。”不知作者是否受到王小波的影响,我读到时顿生读王小波杂文之感。实际上,不仅文风,闪烁在书页中的睿智诙谐和人文气息,也与王小波相似。而这无疑更让本书成为当代中国思想版图中的一份重要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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