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有一句口头禅“外甥多似舅”，就是说做外甥的（我）极像舅父的种种，意思近似“三代不出舅家门”。记得我第一次听到他这样说我，是因为我小时候的除鞋习惯。

　　那时候，我还是小学生，放学回家，总是匆匆忙忙地赶着入屋，大门还没有完全打开，我的前半身都已经入屋了，但鞋，还未除。在这关键时刻，我唯一可以演化出来的脱鞋法，就是，先以右脚鞋边扣压左脚鞋跟，让左脚先除鞋，然後，以左赤脚踏实右脚鞋跟，褪出右脚，以完成整个除鞋动作。

　　这种“脚跟脱鞋法”的效果有四：一，左脚鞋跟会因被鞋底踩到而弄髒；二，鞋子总是不规则的散落在门口；三，除了鞋，鞋上的蝴蝶结还是牢牢的绑紧；四，鞋已除。

　　但，父亲就是不能忍受。鞋子无端端地给自己踩髒踏坏，有违他“同一笔钱，不重複购买同一物件的原则”。对他来说，同一笔钱花在因没有珍惜而损耗，或因没有手尾而丢失的物件上，是一种浪费的行为。

　　父亲讨厌“脚跟脱鞋”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这样“无家教”。对他而言，脱鞋之完整，必须解蝴蝶结、鬆开鞋带、排齐一双鞋，并将鞋头对出放於大门前。一切有违这套完整的行为，都是“无家教”。

　　後来，我悟出一个道理：家教，是没有工具理性的，它是一种违反效益的纪律训练。因此，在一个越来越讲求效益的城市裏，家教越来越显得缺乏意义，甚至过时。但这跟我小时候的“脚跟脱鞋法”无关。

　　基於认为“脚跟除鞋”的浪费、懒惰，以及总的来说“无家教”，父亲见到我以脚跟脱鞋，就会说我“外甥多似舅”。然而，这又为什麼跟舅舅有关呢？我怀疑“外甥多似舅”的重点，是一个男人拒绝承认自己遗传基因劣根性的语言转化。外甥多似舅，其实是说：这个儿子的劣习，都来自母亲血脉的基因。一句说话，将罪名脱得一乾二淨，多似我的脚跟脱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