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香港画家沈平笔下的大牌档。
“下大量的猪油。”“嫌不够香的话,加猪油渣,天下第一。”“连吞三大碗,面不改色,再来一大碟。”“味道真好,满手满嘴都沾了粥糊。”想起蔡澜先生,脑海中总会浮现这些词句。
北宋苏舜钦以《汉书》下酒,以其叙述、文字皆上乘,耐咀嚼。我常以蔡生的书下饭,因为他写饮食的作品总能勾起人的馋虫。在中餐食材缺缺的北美小镇,一饱眼福,慰借心灵。
写饮食的华文作者,梁实秋引经典,忆故人,酸梅汤、豆汁儿、狮子头、烧羊肉,落笔温厚博雅,文白相得益彰。汪曾祺得其师沈从文的真传,写连万顺的茶乾、高邮端午的鸭蛋,云南的米线和饵块,胜在民俗和细节。金庸、高阳,常以饮食閒笔点缀小说。比如我近日读的《秣陵春》,绕上一段江南没落贵族的穷讲究:“打开食盒,见是蜜炙火方、八宝翅丝、荠菜春笋,一碟网油鹅肝是生料,另有熏鱼、醉蟹、蚶子、风鸡四个碟子,一大碗鸡汤鱼圆,红黄绿白。只有蜜炙火方可以端去大厨房回蒸,其余的菜只好在这里现热现吃。于是在走廊上安好炭炉,先热荠菜春笋,再炸鹅肝。”紧追情节的读者到此心情一宽,整个章节也显得有滋有味,雍容从容。
蔡生的文章,却和上述诸位不同,好看在“俗”与“白”。
蔡生俗,以平民心态写平民饮食,一曲凡人歌鲜活浓烈。他大吃特吃路边摊、大牌档、苍蝇小馆。他不端着,不高大上,不故作深沉,不扭捏作态,不沉溺于个人琐细。他把读者当作朋友,出以林语堂早年推崇的“娓谈体”,上好的白话,鲜活若鱼跃,明快如刀斩,幽默和个性跳动在字里行间。无论端居多暇还是间关跋涉,小窗月明抑或下酒佐餐,他的文章大都妙品。
蔡生说过,天下最好吃的东西,是最基本的平民菜肴。早餐,他走入九龙小巷,要一碗油面加鱼蛋、牛腩、猪皮、油菜,旁边摊买煎蛋、午餐肉、火腿,咖啡档要杯黑咖啡,共港币七蚊。北角鱼蛋麵档,鱼蛋、大肠、萝卜、菜心都来一点,上等美味,才二蚊一碗。外出公干,没吃好,回香港“驰车直奔土瓜湾大牌档,连吞三碗云吞麵,打一个嗝,叹声住在香港真好。”最好的酒,是与朋友共享的酒。茶呢,原是用来解渴的,何必弄成某种非此不可的冲泡方式?
蔡生喜与百姓打交道。他会走进餐馆厨房打探,有时还跟小贩一起“走鬼”。他常去菜场采购,顺便向菜贩请教烧菜方法。“见小贩们辛勤地做买卖,受那种刻苦耐劳的精神深深感染。这时,你会发现,自己的问题,不大。”他写马来西亚巴生镇的肉骨茶店,店主多年来已赚得盘满钵满,每年却仍只休农历新年的三日,每天辛勤地用木炭煮他的肉骨茶。
蔡生好奇,认为任何没有尝过的都值得一试。试过了,爱上了,又能打开一个世界。普洱茶,就是蔡生来香港后才发现的,一饮而上瘾,“越浓越好,黑漆漆的,向人解释:‘肚中的墨水不够。’”也因好奇,他爱用日常食材自创菜品,“把各种材料胡乱玩一玩,乐趣无穷。”花生加五香料,焖烂熟,待客“以两碟为限度,不管他们再三要求,也不能心软。”旺角的水果摊,抛售有微瑕的苹果。蔡生不怕被人看到,大大方方买一堆回家,切掉腐坏部分,其余与价廉物美的猪肺捆煲一晚,翌晨“香味把你叫醒”。
蔡生豪饮健啖,令人好生羨慕。凡人吃饭,无需正襟危坐,樱桃小口。“泰国新鲜胡椒炒山猪肉,可下白饭八大碗。”“我看电影时,把话梅、陈皮梅、雪花梅等,一大包一大包狂吞。”年轻时饮茶,“我至少要吃个排骨饭、虾饺烧卖、鸡扎、鲮鱼球等,一盅五六件才能满足。”回老家新加坡,大堆买回菜肴和零食,“吃不完怕妈妈骂,只有拼命塞进肚中,返来一次,胖几公斤。”他不怕肥肉、油盐,胆固醇奈我何,猪油渣天下第一。蔡生当是“猪油大神”转世,炒饭一定要下两次猪油,再加炸香的猪油渣。不用猪油的福建炒面,失格。猪油渣加糖和盐,一道送酒小菜。蔡生从不忌口,享寿八十有三,值!
蔡生真性情,我行我素,赤子之真,自然而然体现在文字中。他很重视专栏文字保持一份真,也就是这份真,十数年来感染了我的心灵。
朋友曾问我,居北美半生,在哪些方面你还算“中国人”?我想了想,答“饮食”。世界诸民族饮食各有千秋,中国的谈不上第一,只因自小习惯,记忆中美味无双。从地方特色菜如酿豆腐、樟茶鸭,到小吃小饮如糖葫芦、酸梅汤,在海外总是念念不忘,却难于入手。自己做呢,或是厨房变为灾难现场,或是好容易形、色差可比拟,但香、味总是缺乏神韵。
这时,翻开蔡生的书,清通明朗,嬉笑夸张,文字哔哔剥剥爆出画面和质感。看他“连吞三大碗”,我自己面前惨淡的鬼佬饮食,也就甘之如饴。
蔡生拍电影,写专栏,开餐馆,卖茶卖酱料,学画玩篆刻,活得浓油赤酱,红红火火,对死却很淡然。他曾讲笑说,想在活着时就为自己安排葬礼,办成大派对,喝最好的香槟,吃最肥腻最不健康的菜肴,载歌载舞,宴会完毕后自己搞失踪,不再见人。如今,他是这样“搞失踪”了么?
“凡人歌”曲终,归于悠然淡然。人生充实,也就无惧死亡。曾坐飞机,遇气流颠簸,邻座紧张莫名,蔡生若无其事,饮酒依旧。事后邻人问蔡生为何淡定:“你是不是死过?”答:“不,我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