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图:「喟然高啸」、「林谷传声」的阮籍\大公报记者陈旻摄
内地一档名为《国家宝藏》的综艺节目去年火遍了海内外文博圈。南京博物院在《国家宝藏》中推出三件文物,其中在二○○一年被评为中国二十世纪一百项重大考古发现之一的《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砖画》,不施彩绘,以极为朴素简练、或刚劲挺拔或细柔如丝的数笔线条,气韵生动地勾画出中国历史上著名的《竹林七贤与荣启期》孤傲不羁的风雅个性,本色自然,风格迥异。魏晋名士们在生活世界的人格气象与精神氛围,在此砖画上得以完美记录与保存。
墓室壁画发端于人类对自身最后归宿场所的装饰。据南京博物院专家介绍,汉代兴起的画像砖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依然盛行,此时的画像砖在江苏南京附近、河南邓县出土较多,且多为艺术珍品。
最早魏晋人物画像
长江中下游的南京附近地区为三国吴、东晋、南朝各代的都城所在,留有诸多吴、晋、南朝的墓葬。这些墓葬绝大部分是砖石墓,墓壁嵌有模印文字、图像的画像砖。模印砖画最初为一砖一幅画,东晋时开始出现由多块砖拼嵌成一幅画,而后画幅逐渐加大,内容也由简单的龙虎等图形发展为独具特色的人物故事画。
一九六○年四月,江苏省文物工作队南京分队,在南京西善桥发掘太岗寺新石器时代遗址,在距离遗址的六百二十米处的基建工程中,意外发现一座东晋至南朝宋帝王陵。此墓在宫山北麓下,虽然墓门和墓道被破坏,但墓室完整,仍可看出它的全部建筑结构。考古人员按部就班地随墓葬进行了清理,却意外发现这额外的工作「收获巨大」。在长六点八五米、宽三点一米、高三点四五米的墓室中部南北两壁,整齐地拼嵌着《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画像,各长二百四十厘米,高八十厘米,由二百余块墓砖拼合而成。
砖画像分为两幅,南壁为嵇康、阮籍、山涛、王戎四人,北壁为向秀、刘伶、阮咸、荣启期四人。人物之间以银杏、松槐、垂柳、阔叶竹相隔,各自成独立的画面。人物形象皆作阴文线刻,线条挺劲锐利,刻法准确生动。八人均席地而坐,但各呈现出一种最能体现个性的姿态。有的抚琴啸歌,有的颔首倾听,有的高谈玄理,有的舞弄如意,有的持杯饮酒,有的闭目沉思。
喜出望外的考古队在发掘报告中表示:「本墓中出土的文物中最有价值的,当为墓室两壁的两幅砖刻壁画,这在南京地区六朝墓中尚属首次发现。」南京博物院专家说,其实这不仅在南京地区,在全国范围内都属首次发现。报告甫一面世,立即引发内地考古界的高度关注。
《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砖画》在二○○二年被内地列入《首批禁止出国(境)展览文物目录》(六十四件)。专家认为,此砖画填补了六朝绘画作品的空白,是迄今发现的时代最早的魏晋人物画像,也是现存最早的竹林七贤人物组图,人物形象及题榜姓名与史书记载一致。刻画手段纯线条,古雅、清逸,气韵传神,且保存极为完整,具有非常高的历史与艺术价值。
乱世名士放任豁达
《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砖画》展陈于南京博物院「江苏古代文明」展厅内,两幅砖画并排陈列,在柔和灯光的映射下,画像中一个个线描人物的细部线条纤毫毕现,分外「传神写影」。
竹林七贤是指魏末晋初的七位名士,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及阮咸七人,他们在生活上不拘礼法,清静无为,退隐山林,聚于竹林吃药饮酒,任性不羁。
七贤生活的历史时代是三国末期与西晋初期。司马氏建国后不到三十年,在皇室内部就爆发争权夺利、骨肉相残的「八王之乱」,动乱持续了十六年。
嵇康、阮籍都是「正始名士」,有「济世之才」,对司马氏统治集团的篡权盗国,剪除异己,及在尊重礼教的虚伪幌子下所进行的种种破坏礼教、借刀杀人的行径,深为不满,于是「以柔保身,以傲慢世」。他们采用曲折隐晦的语言,比兴的手法来抒发愤世嫉俗、为国担忧的思想感情。
阮籍在《咏怀》诗中写道:「徘徊蓬池上。环顾望大梁。绿水扬洪波,旷野莽茫茫。走兽交横驰,飞鸟相随翔。是时鹑火中,日月正相望。朔风厉严寒,阴气下微霜。羁旅无俦匹,俛仰怀哀伤。小人计其功,君子道其常。岂惜终憔悴,咏言著新章。」
而嵇康在《述志诗》中吐露:「斥鷃擅蒿林,仰笑神凤飞。坎井蝤蛙宅,神龟安所归?恨自用身拙,任意多永思。远实与世殊,义誉非所希。往事既已谬,来者犹可追。何为人事间,自令心不夷?慷慨思古人,梦想见容辉。愿与知己遇,舒愤启幽微。岩穴多隐逸,轻举求吾师。晨登箕山巅,日夕不知饥。玄居养营魄,千载长自绥。」
这两首脍炙人口的诗,「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砖画「七贤」之后,还模印有荣启期。荣启期是春秋时期的「遁世之士」,有学者认为将荣启期列为画面中是出于对称的需要。也有专家表示,将荣启期与七贤模印在贵族坟墓中的主要原因是寓「不意永嘉之末,复闻正始之音」的时代意义。
定格重大历史瞬间
模印砖画最早出现于秦代,专家考证大型砖印壁画的制作过程:先在整幅绢上画好,分段刻成木模,印在砖坯上,再在每块砖的侧面刻就行次号码,待砖烧成,依次拼对而成。
南京博物院专家认为,《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砖画的艺术构思正是顾恺之所言的「迁想妙得」,画中传出缕缕清韵。作者继承了两汉壁画与画像石刻的写实结构与用笔,纯熟地运用和发挥了线描的表现能力,抓住人物最本质的精神特征和思想感情,概括而又生动地把创作对象的外表特征与内心世界刻画出来,使画中每个人物所生活的时代以及他们自己对所处时代的内心感受,一目了然。
砖画像中的嵇康,梳着角髻,蓄着长发,赤足盘坐树下,边抚琴,边沉思远望,一副「非汤武而薄周孔」的反对伪礼教的傲然自得。
阮籍,虽仍是赤足,但却头戴巾子,「喜怒不形于色」,突出画了他的「善啸」。用他那「喟然高啸」、「林谷传声」的啸音,寻觅「知音」,并与竹林诸君子「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的态度。
画山涛,则是着宽服、戴幅巾,四十岁光景,侧重画出他「介然不群」,「与嵇康、吕安善,后遇阮籍,便为竹林之游」形象。
与对山涛一样,作者对于王戎,也是着重画出他那「为人短小」、「任率不修威仪」的特点,给他梳上角髻,露出一双裸及膝部的赤足,手玩「如意」,怡然自得。尤其是双眸中清炤的目光,透出敏锐聪颖。
向秀「超然心悟」,依树沉思。似乎是近旁的一阵清幽笛声,令他情不自禁忆起往事与故友。他紧皱眉头,轻声吟唱「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画家给他安置的正是一个身旁无物,孤独凄清的场面。
「天生刘伶,以酒为名」。画面上看到的正是这个「挈榼提壶,惟酒是务」的醉醺迷蒙形象。
至于阮咸,赤足盘膝,作者用笔着墨于「妙解音乐,善弹琵琶」的特性,垂飘带于脑后的阮咸萧散飘逸,他挽袖持拨片,正专注弹拨一个四弦的阮。
七贤之外,第八个人物是荣启期。作者着力画出他那「披裘带索」,「鼓琴而歌」的隐士风范。
整幅砖画运用均衡的构图,熟练的笔法,用遒劲而简练的铁线,描绘出每个人不同的动作、姿态、神情,尤其是描摹眼神表达人物心灵的境界,嵇康的孤傲,山涛的凝视,王戎的遐想,刘伶的沉醉,阮籍的含笑,荣启期的淡然,阮咸的专注,向秀的忘我,都是透过不同的眼眸传神表现。专家表示,这种表现手法,突破了汉画艺术人物形象的千篇一律和古拙呆板,极为生动传神地体现了每个人物的不同特点、性格与精神气象。
对于嵇康他们,李泽厚在《美的历程》中表示,在「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底下的,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老骥长嘶,建安风骨的人生哀伤是与其建功立业「慷慨多气」结合交融在一起的。「人们并不一定要学那种种放浪形骸,饮酒享乐,而是那种内在的才情、性貌、品格、风神吸引着、感召着。人在这里不再如两汉那样以外在的功业、节操、学问,而主要以其内在的思辨风神和精神状态,受到了尊敬和顶礼。是人和人格本身而不是外在事物,日益成为这一历史时期哲学和文艺的中心。」
《竹林七贤与荣启期》如同一张照片,定格了重大的历史瞬间。之所以被推举上《国家宝藏》,南京博物院专家说,正是因为这是件蓄蕴着许多思想与感情的会心之作,奠定了模印竹林七贤砖画在中国美术史上无可替代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