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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美娣:延续古书生命\何雁

2018-08-05 03:16:15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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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潘美娣修复宋刻本《文选》

  潘美娣说一口悦耳上海话。

  两年前,我在北京国家图书馆,与这位国家级古籍修复专家见面,自我介绍说:“阿拉半个上海宁。”

  上海不仅是我外婆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一九五六年四月,祖父何长生应顾廷龙馆长之邀,入职上海历史文献图书馆,从事古籍修复工作。这使我们初次相识,彼此增添了些许亲切。

  潘美娣十七岁进入上海图书馆,从事此业已有五十多个年头,经手修复珍贵古籍万馀册件。如今年逾古稀,她更担当起传承重任。

  青年学艺遇良师

  交谈中,我向潘美娣提起:上海图书馆“镇馆之宝”,即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稿本一百三十卷。根据藏书家叶景葵题跋,此书是他延请祖父修复。二○○八年,入选第一批国家珍贵古籍名录。

  祖父是杭州繡本堂主人,有“修书圣手”之誉。修复这件“国宝”时,刚过而立之年。我惋惜地说:“祖父六十一岁离世,在图书馆工作仅一年,没能将技艺传承下去。如果他能够长寿,应该是您的师父。”

  古籍,是中华民族宝贵文化遗产,亦是传承文明重要载体。然而,在漫长历史岁月中,许多古籍历经天灾兵祸、虫噬鼠齧、火焚水浸等厄运,已是千疮百孔、损毁严重。

  对破损古籍进行修复,有文献记载始於北魏,明清达到鼎盛。清末,西学东渐,国学式微,修复艺人改行歇业。古籍修复业遭受多方衝击,半个多世纪萎靡不振,面临失传之虞。

  或许,潘美娣当初想不到,她将担负起延续这一古老技艺命脉的重任。一九六三年十月,她因患腰椎间盘突出与脑贫血,放弃民族与古典舞蹈专业,从上海舞蹈学校转业到上海图书馆。

  起初,潘美娣师从南派高手曹有福。曹有福,时年七十有三,苏州人,上海图书馆特聘人员,採用传统“口传心授”方式带徒弟。

  潘美娣上班第一天,首先製作纸钉。师父曹有福用皮纸搓一个样子,然後给潘美娣一遝纸,一句话也没说,让她坐在旁边搓。一开始,潘美娣搓的纸钉,跟拧麻花一般,中间是实心。虽然勉强可用,但她并不满意,暗自思忖:为什麼师父搓的是空心?

  经反覆揣摩,潘美娣领悟到:书籍装订打孔时,师父搓的纸钉头尖尾钝,外实内空,穿过书眼时可以拉长,穿好之後又可以回弹,才能把书页固定,又不伤及书页。而实心纸钉散开时,没有弹性,产生力度会损伤书页。

  过了一个下午,潘美娣终於搓出满意的纸钉,手指已僵硬不听使唤。搓过的纸钉,装满多半抽屉。这时,师父才开口:“好了,不用再搓了。”

  潘美娣感慨说,搓纸钉的半天时间,让我享用了一辈子!第二年,她被派往北京图书馆,参加为期两年的古籍修复培训班,跟随北派高手、有“国手”美誉的张士达学习。张士达一看潘美娣搓的纸钉,马上称讚说:“这丫头搓得不错。”那个年代,师父不会轻易夸人,这算是很高褒奖了。

  张士达坚守一生的修复理念是“整旧如旧”。潘美娣最初关於“旧”的启蒙,来自张士达那句话:“丫头,去抓把土来。”用棉花蘸细尘土或烟灰,在显新的地方轻轻摩擦几下,是过去常见书籍做旧方法之一。

  “看一部书修得好坏,不能看是否修复一新,要看是否古风犹在。”古籍传至今日,因翻阅过多,书角造成磨损,存在圆角现象。一些修书人在修复此类古籍时,往往将圆角补成直角。张士达则适度保留圆角,即使有的圆角出现破损,也只是把破损部分补好。经他修的书,总透出一种古意。

  张士达说,古籍修复是一门手艺活,每一道工序都不能马虎。比如,修复前有一项工作,就是配纸。修书常用手工纸多达几十种,张士达每次配纸,要花一、两天时间,从补纸纸性、薄厚、颜色,直至帘纹宽窄,都与原书保持一致。这种精益求精作风,贯穿修书二十多道工序。

  一年半後,潘美娣又跟随萧振棠学习半年。一九六五年,她从北京学成归来,恰逢馆裏重修宋刻本《钜宋广韵》。修复时,她把整个书页展开,书口後面一个刻工名字显现出来。由於对版本不了解,她拿去请教顾廷龙馆长。

  顾廷龙一看,兴奋地说:“这个发现很重要,是确定此书版本又一有力证据。”他马上据此推断,这部书是宋本。对顾廷龙“片纸隻字都是宝”这句话,潘美娣第一次有了切身体会。後来,顾廷龙对管库的人说:“以後馆裏等级藏品,都交给小潘修。”

  潘美娣回忆:古籍修复组有十人左右,每人每次修完一批书,顾老都会一一过目。顾老要求我们,取送修复的书时,书必须放在书板上,双手捧板垂直护於胸前,书口朝向胸口。因为书口朝外,人一走动,书页会飘起来,容易把书吹坏。书不能靠在身上,或用下巴颌顶,以防汗水污染。可以说,顾廷龙护书如命精神,对她一生产生深刻影响。

  担当重任勇创新

  地下出土文物中,极少发现纸製图书,原因是深埋地下,历时既久,受潮黴烂,难以流传。一九七二年,上海嘉定明墓出土一套成化年间唱本。这套书放在尸体上,被腐尸血水浸透,黏连板结为“书砖”。上海博物馆没有古籍修复人员,只好求助外援。

  顾廷龙派潘美娣前去修复。她回忆:这套书在腐尸血水中浸泡时间过长,血水早已乾透,书籍四周结成硬条状。如果硬揭,肯定把书揭坏,这对书口有字的地方极其不利。当时我採用蒸汽软化方法,把书放在蒸笼裏蒸煮,直到书口硬条状蒸软,趁书页温热状态下,尽快把书页揭开。因为,冷却了的书页会更加难揭。

  修复耗时近两个月,古书文字重见天日。这套书是明成化七年至十四年,北京永顺堂刊印说唱词话十六种、南戏《新编刘知远还乡白兔记》一种。潘美娣说,老祖宗留下文化精华被重新发掘出来,这是特别有成就感的时候。

  潘美娣又一次参与出土文献修复,是在十二年後。一九八四年八月,江苏省太仓县双凤乡杨林塘河畔,发现明代处士施贞石夫妇合葬墓。盖棺布上,摆着四块颜色黝黑、滑腻发臭的“牛粪”。仔细分辨,原来是结成饼子状的木版古书。

  出土古籍若不立即处理,很快会风化变质。太仓县博物馆迅速派人清理,苦於无从下手,又送达多家文博单位,均因经验与力量不足,未被接受。同年十月,这几块“饼子书”包裹在一块塑胶布裏,辗转送到上海图书馆。袋子一拆开,刺鼻恶臭扑面而来,在场的人落荒而逃。

  顾廷龙态度坚决地说:“出土古籍是国家珍宝,不管什麼困难,都要想办法修复。”潘美娣与同事们迅速制定修复方案,他们把古书放到阳台上,用毛边纸包起来,放进铝盘,用水壶沿书四周,用温开水浇灌,一直把水灌满。每次泡五分鐘,然後把洗盘斜起,放掉髒水。这样重複两遍,逐渐提高水温,最後放进数量不等碳酸钠清洗。反覆清洗数次,直至水清为止。

  古书清洗後,放在木板上。稍乾,分成几遝。待书晾至七成乾,即可揭页。这是修复工作关键所在。首先找好突破口,用挑针小心挑动,当单页一个地方被挑开,用嘴吹气,使其突破口扩大,然後轻轻将书斜揭,即从书口上角或下角揭起,以对角线方向揭去。

  潘美娣说:揭页过程中,决不可粗心大意,或急於求成。一般手工纸均有纵横纹路,稍不注意会把纸撕破。斜揭,可借助纸张纵横纹路张力,保持纸面完整。当时,遇到一个大麻烦,书页揭到最薄几层时,再也揭不开了。

  她採用一种创新办法,称为“夹揭法”:準备好与书页大小相仿毛边纸,粗涩一面刷上一层稍厚浆糊,把待修书页夹在两张毛边纸当中黏住,但纸边不能黏在一起。否则分揭书页时,就无从入手。浆糊乾了以後,双手分别拉住毛边纸边沿,均匀用力地把夹在中间书页拉开。这时,一张书页分成两个单页,黏在毛边纸上。再把黏着书页的毛边纸浸湿,使两者分离。

  浆糊调製是否合适,直接影响修复品质与文献保存时间。就“夹揭”而言,所需浆糊一定要适中,浆糊用得太稀,夹揭的纸与书页黏不住。浆糊用得太稠,会使书页受到伤害。浆糊要根据纸张厚薄、牢度等情况调製。

  潘美娣说,我个人使用各种原料後觉得,优质小麦澱粉较为适宜,製成浆糊浆性较为柔和,黏性适度,亦没有暴性,用来修复文献书籍柔软平整,尤其适合补破烂珍贵古籍文献。

  揭页完成後,用竹扦顺着块状古书纹路,从横截面挑出书名与分册情况,弄清约四十馀册,名称是:《居家必用类事全集》、《古今考》、《尺牍清裁》、《口字文汇体》。这些书流传较少,明刻本中亦不多见。此後,又在这些古书夹页中,发现手抄文牍十四页、《战国策索隐》十三页,记载明代卫所吏治与江南风土人情,为历史研究提供了宝贵资料。

  历经两年努力,太仓古墓出土文献修复成功,在全国引起轰动。潘美娣学艺二十年,修复技艺达到炉火纯青,亦得以完美展现。自此,奠定了她在当代古籍修复界顶级地位。

  著书立说育新人

  太仓出土古籍修复之後,顾廷龙语重心长地对潘美娣说:“你不仅要修好书,还应该总结经验,把体会写下来。”一九八七年五月,潘美娣根据笔记,写成《太仓明墓出土古籍修复记》。

  顾廷龙阅後,十分欣喜。他拿起桌上一张便笺,写下评语:“修复这几部坟墓中出来的明版书,意义很大。今天重视明刻本,正如明代人重视宋刻本。”“这种修复工作,难度很大,前人也难得碰到。做一点前人没有做过的事,足以自豪。”经顾廷龙推荐,《图书馆杂誌》赶在当年第五期刊登此文。

  不久,顾廷龙提出更高要求:把二十多年工作经验,好好总结一下。对古籍修复“师带徒”传统模式,增加一些理性知识。潘美娣觉得,自己学舞蹈出身,到上海图书馆这麼多年,也没写过多少东西,为难地说:“我这半瓶子醋,晃不出来啊。”

  当时,曾任中央文革小组成员、毛泽东秘书戚本禹,从秦城监狱释放,被安排在上海图书馆,整理唐绍仪文献资料。一天,潘美娣到他的办公室,取一部分待修复材料,聊天时说起写书的事。戚本禹说:好事情,你写吧!修复工作具体情况是什麼样,我有感性认识後,可以帮你修改。至於历史方面,我帮你提供线索,你自己去找。

  就这样,潘美娣开始专著写作。写到一半,她想放弃,戚本禹说:你现在写到这个程度,写也得写,不写也得写了,必须把它写完。

  上海市文化局林星垣、版本目录学家潘景郑,亦给予鼎力帮助。潘美娣每写完一个章节,就拿到潘景郑家,请他补充修改。全部写完後,林星垣斟酌字句,再修改一遍,经潘景郑审阅,最後进行誊抄。如此经历两年多,著作终於完成。

  顾廷龙写给出版社推荐信中说:“这项工作,将有失传之虞。”“这类著述,目前国内尚不多见,出版後必有需要的读者。国内各大专院校,各省市自治区有古籍的图书馆都要参考。英、美、日本等国都有中国古书,亦均要修理,也必需要这种书的。自古以来修书工人,自己不作记录。这本书可以说是总结了二十多年的经验。我认为很可贵的。”

  一九九五年五月,专著以《古籍修复与装帧》为名,顾廷龙题籤,潘景郑作序,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因内容详实,体系完备,成为业界权威教科书。

  “让古籍修复技艺传承下去”,这是潘美娣常说的一句话。二○○○年退休後,她犹如一位“布道者”,先後受聘广州中山大学图书馆、南京市莫愁中等专业学校与山东省图书馆,培养古籍修复人才。

  据统计,全国有古籍五千多万册件。其中,一千多万册件亟待抢救性修复。古籍修复人员却不足百人,顶级专家仅七人。即使以较快速度,也需要近千年时间才能完成。

  潘美娣深感肩上担子沉重。二○○七年,“中华古籍保护计劃”启动後,她更加忙碌,为国家古籍保护中心培训班授课十八期,大部分时间在全国各地飞来飞去,最远到达西藏。她笑称自己是“空中飞人”。

  二○一三年六月,“古籍修复技艺传习所”培养人才模式,开始在全国推广。潘美娣先後任“国家级古籍修复技艺”山东传习所、中山大学传习所、安徽传习所导师,收徒二十五人。

  潘美娣悉心传授“整旧如旧”修复原则,传授“夹揭”、“用浆如水”、“斜角揭页”、“麵糰去黴”、“圆角保留”、“补纸宁浅勿深”、“先补大洞、後补小洞,先补中间、後补两边”等修复技艺,还要求掌握古文献与历史知识,兼有艺术审美力,以承担起延续古籍生命的责任。

  如今,潘美娣奔波於三家传习所,带领弟子们修复古籍,使更多珍贵典籍得以重生。弟子们出自同一师门,形成技艺传承体系。这种体系建立,必将使潘美娣的精湛技艺得以发扬光大。

  “认认真真做事,清清白白做人。”这句樸实话语,是潘美娣为人处世準则。“一生只做一件事”,把修书当成修行,坚守传统又不断创新,潘美娣用行动诠释了中国工匠精神。在她身上,浓缩了新中国古籍修复历史,亦是“中华古籍保护计劃”实施十多年来,古籍保护与修复事业蓬勃发展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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