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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伦漫话/帝国挽歌\江 恒

2022-07-07 04:24:32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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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石黑一雄的长篇小说《长日将尽》。\资料图片

  没有谁比史帝文斯更需要回忆,这位作家石黑一雄笔下的英国管家,为了赢得他眼中所谓的“尊严”,不顾亲情,放弃爱情,几乎失去了一切,直至生命行将落幕,他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这样的人生值得吗?

  在获得英国布克文学奖的小说《长日将尽》(The Remains of The Day,又译《告别有情天》)中,主人公史帝文斯利用短暂的六天旅行,回顾了他漫长的一生,准确地讲是位于牛津附近达林顿庄园工作的日子,因为他在那里奉献了大半个人生。为了更好地服侍贵族庄园主,他给自己制定了一个当好管家的标准——全身投入、不徇私情。事实上他也是按此标准严格执行,严格得甚至近乎苛刻,他压抑了个人的全部情感,可谓心无旁骛,恪守职责。

  比如,当他中风的老父亲在楼上溘然长逝,他强忍内心悲痛,仍十分得体地在楼下照顾着宾客,尽管他看起来像哭泣般在微笑;当主人沦为希特勒手中棋卒而不自知,他摒弃是非标准,仍视而不见地忠心耿耿伴其左右,尽管整个国家正在一步步滑向战争深渊;当他爱慕的女管家肯顿小姐赌气随口答应了别人的求婚,他掩饰如雷轰顶,仍镇定地向对方表达恭喜后又重回工作岗位,尽管事隔多年他回忆说“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

  以上的林林总总,在史帝文斯看来都是理所当然,因为他的理想是做一名“伟大”的管家,而衡量“伟大”的标准主要取决于是否拥有“尊严”。他对“尊严”的定义是,要像同为管家出身的老父亲那样,即使面对有杀子之仇的将军,依然能保持冷静地提供最为周到的服务。如今他成就了理想,收获了“尊严”,但除此之外,他一无所有,就如肯顿小姐在给他的信里所说:“我的余生仿佛一片虚空,摊放在我的眼前。”或许是命运的捉弄,某种意义上两人同是天涯沦落人。

  对于很多人来说,《长日将尽》主要在探讨人生的获得与失去,但石黑一雄透过史帝文斯管家的身份,也为读者提供了另一个视角,得以一窥有着古老传统的英国主仆文化。书中多次出现对于“尊严”这一话题的讨论,作者对此没有预设立场,也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但人们从史帝文斯的身上,不难看出这份让他甘愿舍弃一切、却换来虚空一场的“尊严”到底意味着什么,只是史帝文斯本人没有看透。

  少女时代做过女佣的英国作家玛格丽特.鲍威尔,就比史帝文斯看得透彻,她在回忆录《楼梯之下》(Below Stairs)中,直接点明“主人不认为仆人是有情感、有思想的活生生的人,他们只是财产。”就算是指挥仆人的管家,也不过是鄙视链顶端的高配。英国历史学家罗纳德.弗雷泽在《追寻过往》(In Search of a Past)一书中说得更加直白,“仆人就是家庭的附属品,价值等同于一件时兴的家具。”僱仆人甚至是阶级体系的表现,主仆关系又主宰了仆人们的生活,给主仆之间埋下了情感雷区,双方内心都充满了不满、愤怒、负疚的情绪,以及勉勉强强的责任感与义务,令大宅子里楼上楼下两个群体的关系变得扭曲。

  史帝文斯拒绝爱情就是典型的例子,因为晚婚是英国管家的职业特性,在十九世纪末出版的《佣人实用指南》里,已经写明“部分雇主不倾向于僱佣已婚的管家”,尤其跟女管家结婚更是大忌。这样一来他们既需要抽时间陪伴家人,又会被抚养妻子和孩子分散精力和财力,不会像单身那样费时费力地打扮自己,最关键是已婚管家可能会为了家人而偷窃主人的财产。当然个别雇主会录用管家和女管家或厨娘结成的夫妇组合,这样便可以“花一个人的钱请两个人干活”。即便如此,雇主还经常抱怨找不到正派的仆人,比如认为他们越来越叛逆,动不动就要挟辞职以达到涨薪的目的。

  正如讲述上世纪三十年代贵族和家佣的英剧《楼上楼下》主创所说,并非一提到英国主仆文化,就好像楼下的人都痛苦、扭曲,楼上的人都邪恶、虚伪,但也绝不像《唐顿庄园》中每个人都温情脉脉,一片岁月静好,其过度美化贵族和阶级秩序,完全忽略了那个时代存在着的深刻不平等。

  而《长日将尽》仅以第三者身份对史帝文斯冷眼旁观,通过他的一言一行将管家真实的一面摊开在读者面前,他自以为对世界(这世界就是个轮子,以这些豪门巨宅为轴心而转动)和“尊严”的理解毫无破绽,实际上错漏百出,到头来不过是自欺欺人,也许这正是作者石黑一雄的高明之处。他在评价这些人物时说过:“他们表现了一种殊死的勇气,尽管他们目睹自己耗费了生命的大部分时间,只为了做徒劳的事,他们仍甘愿继续下去。问题是,生命消逝得太快。”

  他有理由为史帝文斯这些管家们感到不值,因为他们引以为傲的“伟大”事业,正和大英帝国同步沉沦,就像小说中描写的“史蒂文斯步入暮年,达林顿庄园风光不再,帝国伟业一去不返。”而并不知觉的史帝文斯在小说结尾,对着夕阳说出“夜晚是一天中最美好的部分”,恰是最形象的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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