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一介凡肉之躯,一支纤弱毛笔,直指黄帝、颛顼、帝喾、尧、舜,一幅远古画轴缓缓打开,初民驯兽、治水、开田、种谷、观天、历法、音乐……中华文明从此浩荡,三千年历史在司马迁手心虎虎生风,不断浸润后世一代代读书人,正所谓四两拨千斤吧,从而证明:
本色比修饰有魅力。
纾缓比急促能致远。
磊落比虚玄见性情。
大气比玲珑通天地。
朴拙比乖觉生姿色。
作书之前,司马迁读过万卷书,走了万里路。登高咏叹,实地勘查,临风怀古,此番读行后的墨色,凝结了历史、文学、人格、风土、民情……此前,华夏大地从不见那样的笔迹,此后,《史记》更被人无数次致敬效仿,不是稍逊风骚就是略输文采。写《汉书》的班固虽然气吞山河,相形之下,也略略少了些雄健少了些辽阔。
作完《史记》,司马迁老了,这时候朋友任安受牵连入狱即将腰斩,致信给他,方才有了卓越千古的至情之作《报任安书》。监牢通信,牵连的是一部天地大书。朋友任安懂了,两千年来,一代代后世读者也懂了。一封最不可能保存下来的书信,居然收录在《汉书》里世世代代传了下来,那句话更广泛传颂: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
死劫难逃,可重可轻,不足惜,不足惧,最难的是顽强地活着,然后究天地、通古今,成一家之言,这才是重于泰山的一生。
中国史书,偏重帝王将相,偏重堂皇富丽,司马迁笔下格外垂怜那些失败者、失意者,项羽、孔子、伯夷、仲尼弟子、屈原、贾生、淮阴侯、还有那些刺客……也未必失败未必失意,他们的生命之力、生命之神、生命之火在《史记》中化为一股气纵横之荡漾之,如日月星辰灿烂苍穹。还记得──
窦婴冒着风险营救灌夫,说侯爵之位自己挣得,自我抛弃,并无遗憾,不能让灌夫独死,自己独生。
豫让不惜一切为智伯报仇,正因:那些人视我如凡众,我以凡众报之。智伯待我以国士,我以国士报之。
对廉颇一再忍让,别人不解,蔺相如说:所以为此,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
重读《秦始皇本纪》《高祖本纪》诸篇,多了遐想,明白了一些兴亡,知道了一点得失,更懂得老子所说“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上天不分亲疏,常常眷顾那些顺应天道的人。奈何天道悠悠荡荡,天机难测,天道难测,我辈后人只能感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有论者说,司马迁写人物,忘掉儒家时最好,以老子论照历史,《史记》会无可估量地伟大。恰恰相反,我觉得倘或如此,那样会降低历史体温,《史记》的好,就好在望之俨然,即之也温。老庄智慧之光,令人仰视,发人深省;孔孟经世致用,那些孜孜不倦,那些浩然正气,方是滋养太史公的衣饭酒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