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
大地吐气为风,一旦风起,千万个洞孔会发出巨大的声响。此说《齐物论》有记,不愧是庄子,气魄如南阳卧龙,精神似渭水非熊。大地生风,自然而然,生生之德大哉壮哉。念楼说古人写声音,庄子最好,欧阳修略逊一筹:
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
《秋声赋》里说秋声,似乎用力过猛,恕我不恭敬了。好在那文章不为及物,而是说人。年轻时候喜欢欧阳修文章,近年却喜欢他的词,上承五代,下启两宋,清俊疏朗之姿,花间旖旎,催发东坡斜阳一树繁花。
舍下存有民国周黎庵点校版《游山日记》,舒白香说庐山由朝至暮之音,亦简洁有情趣:“晴凉,天籁又作。此山不闻风声日盖少,泉声则雨霁便止,不易得。昼间蝉声松声,远林际画眉声,朝暮则老僧梵呗声和吾书声。比来,静夜风止,则惟闻蟋蟀声耳。”声音入耳比形色在眼更为格高,非虚静时则不能察。风声、泉声、蝉声、松声、画眉声、诵经声、读书声,齐作混杂,庐山天籁、地籁、人籁接续交织,浑然一团。
《巢林笔谈》中龚炜说自家事,夜泊燕子矶,邻人船上有人吟诗,酸腔聒噪,颇不耐烦。恨不过,他们几个人纵歌饶乱,有人开口发调,有人吹笛相和,风涛锵激,一会就听不见那些“风雅士子”的咿哦之声。此真痛快事。
晚清时,有个叫朱瓣香的山阴士子,秋夜无眠,于枕上戏咏声音,一气写出四十八种:
高槐发怒声,竹子作恨声,落叶堕下台阶声,捅向窗户发出破纸声。
击鼓沉沉声,敲磬寥寥声,小楼几阵横笛声,长街巡夜人打梆子声。
邻家犬吠声,池鱼跃水声,树上鸟儿啾啾声,竹笼里有鹅鸭乱叫声。
歌女招徕声,野猫追赶声,墙根传来蟋蟀声,空屋梁上不时老鼠声。
重门叫唤声,层楼答应声,村夫打酒归家声,推门又关门的开合声。
窗下剪刀声,窗前读书声,妇人家饮恨吞声,小儿饥饿啼乳的哭声。
窃窃私语声,梦话喃喃声,咿呀呀小女娇声,爷娘哄劝孩子疼爱声。
拨弄算盘声,纺纱织布声,松风隐隐波涛声,火炉上水开了沸腾声。
风吹瓦鸣声,人离座位声,手指连连叩户声,点染烟管抽动咕咕声。
帐钩触窗声,窗环相叠声,檐前玉马撞击声,行走时叮当当环珮声。
清凉飒飒声,风过走廊声,花阴湿土有虫声,沙滩听到螃蟹爬行声。
遥声与近声,长声和短声,孤枕难眠听鸡声,盼天亮时寺庙晨钟声。
这些声音大多久违了,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声犹如此,人何以堪。随时间走远的不仅仅是一代代人物,还有一节节声音啊。人世间多少声音,最终消于无形。无处可寻,大音希声,又或者这声音去了别处,如流水信步游走,不拘而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