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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的幽灵

2018-11-14 03:17:17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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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中国现代诗人张枣/资料图片

  一九八四年,一个执著於从汉语古典精神中揭示现代日常生活中唯美启示的诗人张枣,从湖南长沙到达四川,从此将自己复甦汉语中“古典之甜”的志向与四川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繫。他在《略谈“诗关别材”》裏说:“我们知道一个坏诗人的最大标志就是没有代表作。代表作像跳跳棋局裏的骰子,一定得抛出个‘6’才能让棋子起步”。秋天,这个年轻的诗人抛出了第一个“6”。他写了在其一生诗歌创作中传播範围最广的代表作,《镜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危险的事

  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由梅花旋落开始,由梅花落满而终。由回忆往事开始,由关闭回忆而终。中间这短短的几行,完成了一场圆润流转的暗愁蜜意。《镜中》表达了张枣对自己写作意义的定义──“恢复词语原本的意图,即它和我们生存的内在联繫”。其“恢复”的着眼点正是“甜”,即在诗歌中再现一个宇宙,再现我们宇宙中本身的元素的“甜”。

  这种圆润流转的“甜”彷彿是一千多年前的陶渊明和李白的回魂重现。陶渊明弯腰採了路边篱笆的一朵花,起身抬头恍然看见南山在前。南山之悠然,全因人心之惬意。物我之间,水乳交融。此之谓“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这一点,同样体现在李白的《独坐敬亭山》中。李白与敬亭山两看相不厌,他们之间并非二元对立的人与物的关係,而是对话和相处的关係。

  倘若人生就是一场莊周梦蝶裏的大梦,那麼这份“甜”便是分不清我是莊周还是蝴蝶时那一瞬的恍惚。这份“甜”提炼到中国古代文化中的观念中去,便是“天人合一”。李白在敬亭山上两看相不厌所创造的出来的空间,穿越到现代社会,恰好成了张枣的《镜中》裏“她”和镜中的“她”对话的场域。无论是“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还是“危险的事固然美丽”,抑或是“不如看她骑马归来”,还有“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裏面充满了两个自我之间对话中的“商量”,这个自语式的对话之间有一面镜子,对话的双方是“一片雪花转成两片雪花”般分开的自我。在这场对话中,人的叹息、呢喃、幻想,承载於絮絮不休的话语之间,化成旋转而下的梅花,一回过神来,就落满了远古的“南山”。从而穿过南山的躯幹,越过四○五年郊外的田野,跨过篱笆,让我们直达陶渊明的眼睛,注视他沉沦过的那些失传已久的风景。

  这些风景裏有中国“物我合一”的文化观。中国古代诗歌为了达到这种圆润流转的“天人合一”,常省略主语,使作者和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达到主客观的统一。一如李白独坐敬亭山顶时所创造的人在自然中消隐的境界,中国古典诗歌的境界是读者在读诗过程中的自我消隐。这种由中国古诗带来的境界潜移默化地赋予我们思考的维度── 一种超越二元对立的思维,一种“悟”的思维。

  只有获得了思维上的自由,才有可能抵达语言的自由。如张枣所言,自由的语言“首先”必是“天人合一”的语言。在当今这个已经没有李白,徒有李白之幽灵的时代,张枣渴望以精妙的诗艺抵达这一自由,故而他以一种尽可能亲近“物”的态度抛弃工具性的转述语言,呈现了一种“物我相融”的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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